酒仙桥畔

谭朝富

第三章

时光荏苒，转瞬迎来1958年。

举国上下，一派龙腾虎跃景象。

这天，张校长在教职工大会上当谈到国内形势时十分激奋地说：“广大农村在去冬今春掀起了农田水利建设和深翻改土的跃进热潮。广西某县计划苦战四个月，基本实现水利化；河南某县计划今年要把112万亩土地深翻一遍，争取亩产800斤；安徽某县计划今年亩产达到1000斤，争取1500斤。工业建设也掀起了高潮。冶金部门提出钢产量五年超过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的任务；煤炭部门提出炭产量两年赶上英国，十年赶上美国的指标。教育前景更是振奋人心。一位中央首长说：在十五年或者更多一些的时间内，我国的小学教育、中学教育早已普及，不但每个专区、每个县都办了大学或专科学校，在广大乡村也都办了大学或专科学校，人人知书识理，个个都有比较高的科学文化知识，大家都能够读《资本论》，都懂得高等数学，什么天文学、地质学、农业学、机械学、化学、物理学、电子学等等，都会变为普通人的常识。到那时，每个厂矿、村庄都有图书馆、文化馆、歌咏队、演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墙报、画报，都有自己的李白、鲁迅和聂耳，都有自己的梅兰芳和郭兰英。”

大伙儿顿时发出一片惊叹声，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张校长摆摆手，继续说：“我们厂也紧跟形势，提出了产值翻一番的高指标。我们学校也得紧跟形势，不能拖生产的后腿。最近作了个统计，我们厂还有二百多文盲。这与一个现代化工厂多不相称。我们一定要在短期内扫除全厂文盲。由于生产任务紧，我们先组织一个脱产扫盲班，从中摸索点经验，然后再多组织几个班。这个班由覃月田负责，叶小舟任课。

汪虹一听这个决定颇有怨气，认为在校长眼里自己远不如覃月田吃香了。

覃月田、叶小舟当天就拿出了教学计划。教学目的和要求：四个月内掌握两千个单字（会认、会讲、会写、会用），能阅读浅显的书报，能写一般的应用文，如便条、书信等。授课内容：一、汉语拼音；二、两千个常用单字。由会认、会讲、会写逐步达到会用；三、以字组词，以词造句；四、课文。要求朗读流利，理解课文大意和中心思想；五、写一段话。要求意思清楚，句子上口，无错别字……张校长看了很满意，认为学习期限适中，目的要求明确，授课内容安排得当，有跃进精神。

没过几天这个扫盲班就组织起来了，共四十人，上课地点设在学校小楼里的第二教室。

叶小舟第一天上课面对全都比自己岁数大许多而又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老师的学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从他们的目光里叶小舟真切地看到他们对获取文化知识的迫切心情，也深深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然而叶小舟也深知他们的弱点，认为岁数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学习文化难啊。叶小舟想，要是有首振奋人心的歌曲来鼓励他们就好了。她很想试着写一首，但又无从写起。这天自习课上，叶小舟见学员们练习写字，那笨拙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呀，写呀，写得非常吃力，但写得顽强，一遍没写好，再写，再写。叶小舟感动极了。突然间，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她眼前一亮，哇，几天来冥思苦想的歌词有了。她忙把它记录下来，又作了番修改，觉得不错，下课后便交给覃月田，让他为歌词谱个曲子。

下午下班后，覃月田用过晚饭又特地回到办公室为歌词谱写曲子。他念着念着歌词，学员们那渴望文化知识的神情、专心一意的学习情态、遇见困难的焦虑状统统闪现在眼前。他的思绪如同脱缰之马，奔驰于海阔天空。渐渐地，一支曲子跃然纸上。他经过几番润色修改，觉得雄壮有力具有鼓动性，便一边拍打着桌面一边哼了起来。他正哼得入神，突然雷宛钰推门进来：“嗬，真有闲情逸致，哼起歌来了。”

“来得正好。”覃月田说，“小叶写了首歌词，要我给她谱个曲子，你看，谱得怎样？”

雷宛钰在厂里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早年上学时只要学校组织演出，就准有她的独唱；来到厂子后，厂里举办个文娱晚会什么的，也准能听到她的歌声。她的歌很迷人，职工们很爱听，尤其是小伙子听得如痴似醉，没少给她写了情书。

雷宛钰接过草稿，先念了念歌词，然后哼起曲子来。她哼完一遍又一遍，便提笔修改了两处，说：“这两个地方缺少力度，也绕嘴。”

“改得是地方，我也觉得别别扭扭的。”覃月田高兴地说。

接着，他们便一同唱了起来。

文化山，文化山

哪怕你高齐天

我们决心大无比

定把红旗插上端

课堂当战场

钢笔就是枪

勇士齐冲锋

那生字就把俘虏当

一天捉三十

十天捉三百

两月就捉光

……

他们正唱得起劲，朱仁至突然闯了进来。朱仁至与雷宛钰原本在他们办公室加班赶任务，雷宛钰一离开办公室，朱仁至就知道她准去覃月田那儿，心里已经不是滋味，加之他们的歌声又偏偏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更是醋意大发，气得什么似的。他本想当即把雷宛钰拽回去，但又不敢太放肆，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说：“小雷，得抓紧时间呵……”

雷宛钰掉过头向他打了个手势，说：“去去，我等会儿就回去。”

朱仁至气乎乎的，临出门还回过头瞪了他们一眼。

他们又唱了一遍。最后，雷宛钰激动地高呼一声：“《攀登文化山》诞生啦！”

第二天覃月田把这支歌唱给叶小舟听了一遍，叶小舟十分满意，她便利用课余时间教学员唱。学员们很喜欢这支歌，越唱越起劲。

叶小舟接了这个班后，心里压力极大，生怕四个月完不成学校领导交给她的任务。她整个心都扑在了学员身上，认真备课，讲好每节课，上自习课也不下课堂，抓紧个别辅导。开始的两周还算顺利，没有跟不上趟的，然而后来学习差距就渐渐拉大，出现了掉队情况。一天有两位年龄偏大的学员向叶小舟提出退学，说学了后面便忘了前面，实在学不下去了。叶小舟急得泪花直转，赶紧找覃月田商量办法。覃月田看她急成这样，忙宽解说：“这是必然的，往后加强复习巩固就是了。”于是他们俩便结合学员实际拟了个复习巩固方案。

一、纸片法。一张纸片写一个单字，把学过的单字写在一张张纸片上，复习时老师举纸片，让学员认上面单字。此法既节省时间，又活跃学习气氛。

二、生字开花法。以一个生字为花心，让它开放出若干花瓣来。例如：以“惹”为花心，在它周围即可开放出“惹祸”、“惹气”、“惹事”、“惹眼”等花瓣。这样，学员不仅复习了生字，还丰富了词汇。

三、结对法。一个学习差的跟一个学习好的结成对子，让学习好的帮助学习差的。此法不仅方便了学习差的，而且对学习好的也是个促进，他得做好准备不能让对方给难住了。

……

这一系列复习巩固措施，解决了学员们的学习难点，提出退学的两名学员也不退了。

叶小舟为了激发学员们的学习热情，经常利用课余时间组织大家唱《攀登文化山》这首歌，大家越唱越放得开，水平也有明显提高。不知什么时候这歌声传进了厂部播音员的耳朵里，她觉得很好，应该大力宣传。她便给学员们录了音，向全厂职工播放。播放的次数真不少，上午下班一次，下午下班一次，持续播放了一星期。这样，职工们不仅会唱这支歌，也知道了职工学校有这么个扫盲班。

后来，这支歌竟然唱到部里去了。

这天，张校长兴冲冲地对覃月田和叶小舟说：“部领导很赞赏我们扫盲班唱的那支歌，说对当前扫盲运动颇有推动作用。最近部里要组织在京的几个部属厂举行一次反映当前跃进形势的文艺会演，部领导指名要我们扫盲班去登台演唱。这是件大喜事，你们俩抓紧时间帮助排练排练。”

覃月田和叶小舟利用几个下午课余时间进行了严格的排练，还特地从厂乐队请来手风琴高手伴奏。

演出那天覃月田、叶小舟、雷宛钰也加入了扫盲班合唱队。这是张校长为了提高合唱质量特地安排的。演出时，在悦耳的手风琴声伴奏下，个个感情充沛，嗓音宏亮、整齐并具有鼓动性，博得观众赞叹声和热烈掌声。部领导给予很高的评价。

由此，这支歌连同这个扫盲班便很快哄传于厂内外。覃月田和叶小舟也随之红了起来。

汪虹见此情形很是闷气，认为越把覃月田、叶小舟举得高，就越把自己踩得狠。她梦寐以求有个出头之日，而又束手无策。她冥思苦想，仍然一筹莫展，急得她直跺脚，骂自己是个大笨蛋，活该受排挤。

这天她翻阅报纸，无意中见到一则消息：河南某县放出一颗亩产小麦2105斤的卫星。她在无比惊讶中受到了启示，心想农民兄弟都能放出高产卫星，难道自己就不能？那么放什么样的卫星呢？她思谋来思谋去，干脆放扫盲这颗卫星。覃月田他们是四个月摘掉文盲帽子，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就来他个两个月摘掉文盲帽子，先从时间上压倒他们。她越想越飘飘然，似乎覃月田、叶小舟已经拜倒在她的脚下，群众和领导频频为她祝贺。

当天夜里，她翻阅了大堆资料，连抄带编地赶写了一份洋洋数千字的扫盲教学计划。第二天她带着教学计划去找朱仁至商量。朱仁至早已视覃月田为情敌，认为覃月田越走红就越是对他与雷宛钰的关系构成威胁。他见这份计划是针对覃月田来的，心里异常高兴。然而他又不放心：“有把握取胜吗？”

“当然有把握。”汪虹满有信心地说，“首先，从时间上已经压倒了他们。再有，农民兄弟说得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嘛，怎能输给他们。”

朱仁至知道里面有文章，说：“很好，我全力支持。”

汪虹得到朱仁至的支持，心里有了底，劲头也更足了，便转身去到校长办公室，把教学计划递给张校长，说：“这份计划是形势逼我写的。我想，当前农民兄弟一再放出高产卫星，难道我们学校就不能？哪怕一颗小不点儿的也好嘛。”

张校长被她的巧嘴所打动，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又见她计划里只需两个月即可摘掉文盲帽子，比起覃月田他们来整整少了一半的时间，便当即作出决定：“好哇，那这颗卫星就由你来放！”

汪虹满心喜悦，讨好地说：“坚决完成任务。平时的课我还照上，保证两不耽误。大跃进年代嘛，就得鼓足干劲。”

第二天张校长在教职工大会上宣读了汪虹的扫盲教学计划。他赞扬道，这计划既不降低标准又大大缩短了时间，只需两个月即可摘掉文盲帽子。这是个大胆的构思，也是我们学校要放的第一颗卫星。大家顿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都在拭目以待，瞧她这颗卫星如何腾空而起。

会后叶小舟找到覃月田疑惑地问道：“她两个月能行吗？也许是冲我们来的。”

覃月田心里明镜似的，但他不在乎，说：“要是她真的能在两个月之内摘掉文盲帽子，我看对学校倒是一大贡献。”

三天后，新班学员便陆陆续续来学校报到，人数与叶小舟那个老班差不多，四十一人。上课地点汪虹不愿设在学校小楼里，嫌这里人多，不安静，便安排在平房的一间空教室里。

新班开课那天，正好是老班学习满两个月。

开头的一两周里，汪虹总是守在班里，不是上课就是辅导，跟学员滚在一起，很少去办公室。后来，她也许有些烦了，学员自习课的时间她多半呆在办公室里。再后来，她倒好，自习课时间她既不守在班上又不呆在办公室里，而去厂里闲串闲聊或办私事，纯属自由人了。说来也是，她不在班上时学员以为她去了办公室，她不在办公室时老师们又以为她在班上，谁也摸不准她的去向，她又怎能不获得个自由自在？

新班开课后，叶小舟的心情日渐沉重，她认为到头来自己左右不是。即便赢了她，人们会说本来嘛，人家的时间只是你的一半，自然不如你了；要是输给了她，人们更会说，瞧瞧，时间长的反而输给了时间短的，真够熊的！不管怎样，她一心取胜，不能输给她。于是她无论白天晚上，更是全力以赴地忙碌着，人也一天天削瘦下来。

覃月田早已明了她的心思，几次劝导她不要把输赢看得过重，只要自己尽心尽力了，就无愧于学员。再说即便输了也并非坏事，说明汪虹教学上确有独到之处，我们可以向她取经，改进我们的教学方法。然而叶小舟实在难以接受，因为她是个要强的女性。

张校长十分看重这两个扫盲班，时不时地找来叶小舟、汪虹询问班里的情况。在他看来，老班已经名声在外，只要结业考试合格，这颗卫星便升空了；要是新班也能考试合格，这就是学校的奇迹，一颗硕大的卫星上了天。

也许张校长盼望喜讯心切，离结业还有半个月就张罗出结业试题。

试题是由覃月田、叶小舟、汪虹共同命的，涉及的面较广，学员的识字水平和读写能力全能反映出来。

离结业考试只有十天了。在这十天中，叶小舟、汪虹为了加紧给学员复习，真是争分夺秒，如同长跑运动员进入最后冲刺阶段那样。

经过一段时间忙碌，两个班的结业考试总算结束了。叶小舟、汪虹各自粗略翻了翻本班学员的答卷，都觉得不错，心里美滋滋的。然而当她们一想起到时候两班分数谁高谁低时，心情便颇不平静了。判卷时她们各存想法，叶小舟认为必须严格按评分标准行事，这是做教师的本分；而汪虹却不同，尽在较为灵活的答案上作文章――须多刨分的则少刨，须少刨分的则不刨。她还生怕叶小舟放宽评分标准，便采取了一种巧妙办法，那就是时不时地面对试卷嘀咕两句：“真笨蛋……全刨！”“唉，错了，刨分！”……她每次嘀咕不仅带有“刨分”二字，而且嘀咕这两个字的声音还特大。显然，她的意思是告诉叶小舟：你瞧瞧，我刨分多狠呵，你也得严格点。

她们用了半天时间不仅判完试卷还把班平均分计算出来了。叶小舟班上平均86分，她特满意，庆幸自己四个月的辛苦总算没白费。于是她忙把试卷连成绩册一起交给覃月田审查。覃月田一瞧平均分高兴地说：“86分真不少，祝贺祝贺！”汪虹也早已把班上平均分计算出来了，只是不肯马上公开，要先听听叶小舟班上的再说。要是叶小舟班上的分低于她班上的那就万事大吉，要是高于她班上的她就设法把平均分提到高出对方去。当听到叶小舟班上是86分时，她这才分外高兴地把试卷和成绩册送至覃月田面前，还假模假样地瞧了瞧叶小舟班上的成绩册，而后故作姿态地说：“嗬，怎么才86分，是不是刨分太狠。”叶小舟不禁一惊，赶忙瞅她的成绩册，哟！平均90分。她如同芒刺在背，刚才的欣喜劲儿顷刻荡然无存。

覃月田好生奇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便仔细审查了两班的评分情况。他从卷面看出叶小舟判得比较严，汪虹只在灵活性大的题目上标准稍宽些，但也不可能高出4分呵。他又把两班的平均分重新计算一遍，但都无误。那么汪虹班上的平均分怎么高出叶小舟班一大截呢？他茫然了。

汪虹酷似以少胜多的将军，盛气凌人。不大工夫，这消息便传遍了学校，个个惊诧不已。

一天中午，覃月田与叶小舟去食堂吃饭的路上突然听见大喇叭里播送一篇稿件――

我厂职工业余学校汪虹老师大胆试验的扫盲速成卫星升空了。汪虹老师仅用两个月时间，全班四十一人就以优异的成绩摘掉了文盲帽子。在教学中，她不断结合学员实际改革教学方法，如纸片法、生字开花法、结对法……

弄得覃月田、叶小舟啼笑皆非。

叶小舟气愤地说：“这些教学法，明明是我们的成果，怎么统统成了她的了！”

覃月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得找张校长谈谈。”

下午一上班覃月田就去到校长办公室向张校长反映了这一情况。然而张校长竟然冷漠地说：“这有啥，不要斤斤计较你的成果我的成果嘛。”覃月田正要争辩，突然走进两个人来，覃月田认得他们，是汪虹扫盲班上的两个学员。他俩面带怒色，看来来者不善。

“张校长，我们是汪虹老师班上的学员。我们没有脱盲，比来学校前强不多少。”一个学员说。

“不仅我们俩，班上大部分学员都没有脱盲。”另一学员说。

“怎么可能？”张校长惊讶道，“你们班平均90分哪！”

“那是假的……”二人便忿忿地述说起事情的经过来。

就在最后复习的十天里，汪虹将共同命好的试题让学员一道题一道题地反复练习，就连作文试题也让学员一遍遍地反复作。就这样，为全班骗取了高分。

覃月田在旁惊呆了，万万没想到汪虹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张校长脸色阴暗，沉默了片刻，说：“你们先回去，学校一定严肃处理。”

覃月田认为此事性质恶劣，应该认真对待，不等二人迈出办公室，便问：“怎么个严肃处理？”

“唉，已经向厂部报喜了。”张校长十分为难地说，“总不能前脚报喜，后脚报忧吧。”沉了沉，他又说：“要不我先找汪虹谈谈，然后再酌情处理。”

覃月田离开校长办公室立即找到叶小舟，说：“小叶，你受委屈了！”跟着便把汪虹所做的丑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叶小舟顿时目瞪口呆。她也同覃月田一样，做梦也不曾想到汪虹竟然卑污到这种地步。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张校长是否找汪虹谈过话，谁也不得而知，反正在学校大小会上只字未提。也许张校长认为，放卫星才是最最重要的，至于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嘛，那就无关紧要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