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值得

——纪念史铁生

 

      2020年12月31日，史铁生离开我们整10年了。每每想起他去世那天情景，就像昨天。

他似乎从未远去，从未离开我们。 

        2010年最后一天，北京60年来无雪的冬天，史铁生推着轮椅，像天使闪动翅膀，向着太阳出发了。那年他59岁。

        那一刻，感觉空了。在他身后，像划出一道金光，人们在金光中仰望他的高大圣洁，像仰望上帝的存在。

        3个小时后，他的肝脏到了天津，挽救了一位高危病人。那一年，全华北有5位逝者捐献了器官。

       追思会上，没有哀伤，只有静默和遥望。他像一道门，在世界与我们之间，隔开了嘈杂。随着他离去，我们惯于依赖的某种精神，暂时离开了我们。

      他走后，那些被病痛折磨得无助者，常常问：“史老师，我该怎么办？”

 

一

 

      史铁生，1951年生于北京巿，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去延安清平湾插队。

      1971年他放牛淋了雨，腿疼得厉害，只好回京治病，进了友谊医院。一年后再也站不起来，那年他21岁。

      1974年，母亲竭力推荐，他到北新桥街道厂上班。后又患肾病，发展到尿毒症，靠每周3次透析，维持生命。

     倒霉透了！如此年轻，如此不幸！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生命还值不值得活？1972年冬天，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从天坛出发，开始了对生死的反复思考与追问。

     天坛公园，一个人的战争无声而惨烈。天坛以博大无私包容着他的狂乱迷茫。来来去去，他安静下来，在生死之间，达成和谐。最终他打通了关口，找到了一条有光的路，他自己也成了光。莫言曾说：中国作协即使只养着一个人，也该是史铁生。

     史铁生以不妥协的追问完成了对生命的思索，以残疾之躯承载了对苦难的超越，以灿烂笑容铸成了人们心中最温暖的童话。人们怀念追记他，似乎是为了心中的某种安慰和仪式，而这个仪式是史铁生一个人独自完成的。

     从他在北京地坛公园第一行轮椅的足印开始，他开始了追问生命历程，他把命运的不公融化成了一段段动人的文字。他不是以职业病人而是以作家这个神圣职业的姿态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便如蚕茧完成了最痛苦的生命蜕变。

      有些人仅仅活着，已经不易了。

      三十多年来，我们似乎习惯了他的奉献，他的作品和人生成为很多人的榜样，而我们却不能分担他的哪怕一点点病痛，不能分担他一周三次透析尿毒重症病人的所有感受。生死之间的缝隙里，他却为我们捧出了一行行深邃透彻的文字。

      2018年1月，《史铁生全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发行，全集共350万字。这年10月根据史铁生小说《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改编的话剧《酗酒者莫非》在北京上演，该剧由波兰戏剧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执导。2019年9月23日，史铁生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史铁生从未离去。正如他生前好友、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断言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人格魅力、他的文学和精神的价值更加清晰、更加深刻地呈现出来，感染着、引领着越来越多的人，他的作品将会流传下去，产生长久的影响。”

     2020年1月4日，史铁生诞辰69周年纪念日，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了一场“想念的季节”朗诵会，于芳、李野墨、晏积瑄、张宏、白钢、天时、郑博等朗诵名家在现场和读者一起重温了史铁生的代表名篇。

      用“想念的季节”命名这场朗诵会，很合适。1月4日的北京，冷风凛冽，聚集在现场的读者很多，想念的力量仿佛真的造就了一个温暖如春的季节。

      史铁生的人生是一个奇迹——是文学的奇迹,也是生命奇迹。在漫长的轮椅生涯当中，他从悲观失望到自强自尊，超越了自己的平凡和苦恼，建立起了一座独一无二的文学殿堂。他的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爆破,用一种令千万人心痛的温暖,在瞬息当中触摸永恒，在微粒中进入广远，在艰难和痛苦中展现出对生活宽厚的微笑。韩少功这样评论他。

     宽宥至慈，他是一尊微笑的菩萨，他发现了人的生命可以无限，磨难正是命运，虚伪便是实在，万物与我一体。他体悟到人类广义的精神残疾，活着，就是自我拯救过程。

      病痛，对抗躲避皆徒劳，而战胜它更是一种虚妄，所应该做的是接受和承认，并在承认的过程中体验生命的另一面。换一种说法，病痛和健康一样，皆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

      1983年，他带着《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登上文坛，此时，他已完成了最痛苦的人生蜕变。人们为他文字里那种不同于伤痕文学的温情所感染。作品当年获了全国小说奖。

      生死之间，他象上班一样，将生命与创作真正融为一体，完成了一部部带着透彻感悟的生命之作，就有了《务虚笔记》《病隙杂碎》……

      他调侃地说：他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从写作开始，生病是他写作和思考的内容。他说：1985年之前更多写的是残疾人，之后更多是写人的残疾、人的缺陷。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

      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几次想自杀的史铁生接着追问，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价值是什么？

      在通往自杀的路上，他找到了哲学和宗教。他说哲学和宗教永远不可能结束，因为人永远不可能圆满。

      他开悟地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就像知道一场大考之后会有一次彻底放松一样，他获得了生与死的默契。

 

二

 

      生死是生命的两面，翻开哪一页，都是他灿烂的笑。他每分钟都走在阳光里，因为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久而久之，他把自己走成了阳光，走成了生命哲学。生病在他看来，生病是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

     朋友有了烦恼找他倾吐，称他是天国赤子。他笑起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还透着几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对某个恶作剧彼此心照不宣似的——

     他患尿毒症，高烧连日不退，大有活不下去的危险，躺在病床上，想的全是吃，把生平能想到的东西像过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可惜筛选出最想吃的还是猪蹄。

      时光是眉前落叶，纷扬着生命花瓣，史铁生就在这花瓣中灿烂笑着，成为我们心中的某种象征和永恒。

      如今，他终于累了，去了，那扇巨大的门重重垂落下来，砸出一个大大的坑，我们似乎失重一般，怅然望着他的背影——谁还会为我们扛起那扇门？

     完成对生命和死亡哲学思考，史铁生再也没有困顿。

     他欣然接受上帝赐予的礼物。写作成了他与世界和解的方式，成为他的幸福。文学是他的自救。

     诸如此类的幸福，常为我们忽视：对农民来说，幸福就是种田；对工人来说，幸福就是做工；对知识分子来说，幸福就是思考……

     作为生命个体，作为作家，史铁生达到了完美统一。将思考与生命和谐为一。

     伟大如列夫•托尔斯泰，一生勤勉思考，晚年却陷入矛盾，不得不离家出走。

     100多年历史的铁道小站，如果不是一次特殊机缘，可能永远埋在俄罗斯广袤的地平线下。

      那位82岁的老人，在旅途中感染肺炎，住进了阿斯塔波沃的站长室。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他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七天。

      1910年11月7日，这颗心脏，这颗被誉为“俄罗斯大地上的良心”，永远停止了跳动。这一天，地球上失去了一位名叫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家。

     在他逝世的小车站——阿斯塔波沃，人们自动排成两行，脚下没有一点声响。“似乎躺在那张小小铁架床上，在微弱烛光中死去的，是自己精神中依托的一部分。”他教会了俄罗斯人怎样爱，却最终没能走出自己内心的困惑。

      一贯信奉“活着，则应勇敢地活下去”的海明威，当他无法继续写作，无法找到活下去理由时，这位硬汉毅然决然地自杀了。

      对自己的不满足和无法满足，最终导致了海明威的饮弹自尽。海明威最著名的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可就是打不败他。但他还是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对于作家，写作就是他的生命。史铁生为了写作而活着。海明威因为不能写作选择自杀。  海明威那一枪，不仅打飞了自己大半个天灵盖，而且把整个美国，甚至全世界都给打懵了。人们马上意识到，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骤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作家，必定承载了人类精神的某种重量。 托尔斯泰，承载的是俄罗斯人对平等博爱的渴望和实践；海明威，承载了美国式英雄主义的理想；史铁生，承载的是一个普通人对生命永不停息地追问和对生死的超越。从这个层面上，史铁生堪称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三

 

   “史铁生吧”里，聚集了一些患了绝症的绝望人。他们聚集一起，寻求一点点活下去的支撑。

    疯狂的小野就是其中一位。他在最孤独无助时读了史铁生的书才慢慢挺过来。他说，除了努力活着别无选择。他甚至像史铁生一样开始思考生死：死或许是一种理想解脱，但如果没有赴死的勇气，如果你还爱着爱你的人，那就坚强活下去吧！

    不到30岁的小野是尿毒症患者，为了爱人幸福，他选择了离婚，与母亲相依为命。

     网络里素昧平生，一段生命对话，让人怦然心动

     王阿甘：楼主还好吗？看不到你的消息，很不安。

     疯狂的小野： 依然活着！

     王阿甘：看到你还在喘气，我也有了面对疾病的勇气。看着你就像看一部颠荡起伏的人生纪录片。如果上天不给史老瘫痪和疾病，他不会执笔写字不会对生死人生有那么深刻的思考，也就不会留下那么多文字激励如你我的人，遗憾造就了完美。素昧平生但小野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一定！你可是我崩溃之时精神支柱啊！

      疯狂的小野: 阿甘，我没你说的那么牛逼，更不敢和史老师比，只是命运给了我这么个人生了，天意人心啊，天意无法改变，只能改变一下人心了！乐观面对一切吧！

     疯狂的小野：今天是2019年12月31日，这一年过得挺快，2020但愿平平安安，开心一点，病痛少一点！

     王阿甘：小野哥！又是一年，新年快乐！

……

      同命运人互相鼓励，史铁生替他们预支了成本，他的精神利息养育着一个个垂危却不甘的生命和灵魂。他们挣扎在人间，辉映着史铁生的天使之光。

      人间值得，是因为灵魂有了依托。

                                                                                   2020年12月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