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咏比赛热热闹闹地举行了。林先生本来说，要把吴蔚接去和大家一起上台的。可是吴蔚觉得自己拄着拐杖影响队容，再说一直没能和大家一起排练，现在去会浪费别人的时间。最主要的是她没有这份心情了，好像不像以前那么看重这次演出了。

那天一放学，春蓉和阿莹就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报告吴蔚一个特大好消息：“我们班得了第一名。你还得到优秀创作奖。”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是爷爷奶奶。特别当邻居们在爷爷奶奶面前夸奖说，你们孙女真是聪敏啊，他们的脸上好像又有了光彩。看到爷爷奶奶开心，吴蔚也很开心，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笑声了，如果自己的成绩，可以让这个家重新有一种乐融融的气氛，那该多好。

吴蔚很感激阿莹和春蓉，她们每天都会过来跟她说说学校的事情。更难得的是她们俩对爸爸都很尊重，一起说话一起玩，从来不把他当坏人看。还有林先生，她也常来看自己。她来的时候也会跟爸爸打招呼。

吴蔚从这里面找到了一条检验人的标准，凡是对爸爸尊重的就是好人，是善良的人。她觉得，好人坏人是很难辨别的，特别是当有人在你身上贴了什么标签的时候。但是善人恶人的分别却很简单，尤其是在很多人都被打成坏人的时候。像沈家阿婆，银娣爸爸，都是特别善的善人。

伤口慢慢地愈合了，弄堂口那张大字报，在日晒雨淋下也渐渐的退色，被雨撕落下来的纸片，在风中垂头丧气地一甩一甩。日子一天一天地淡漠着人的记忆，吴蔚自己好像也快忘了自己曾经挨过一枪。事情过去了半年多，林先生又拿来了李医生找的一位二军大军医的条子，一下又勾起了大家满心的希望。

这一次检查，发现吴蔚受过伤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公分。吴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腿真的没有力气。她这个文体委员，在体育课上的优势已经跌落很多。她还以为自己在某些运动方面缺乏能力，现在体会出来了，就是左腿的问题。特别是在跳高的时候，左腿弹跳明显不得力，也抬不高。

根据这样的情况，医生建议不要再做手术了：“现在子弹已经被肌肉一层层包裹住了，放在里面问题也不会太大。当然啦，以后阴雨天的时候会有些疼痛。可是如果再开一刀，对左腿的恢复和锻炼就很不利了。特别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加强左腿的运动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听着是有道理，可是吴蔚妈妈心里还是不踏实：“难道就让这粒子弹永远留在体内？”

“是啊，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位风趣的医生，“不过，你要反过来想想。你女儿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子弹再偏一点，不管朝哪里偏。往上一点打到内脏，或者往下一点打穿骨头，那你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大腿的肌肉丰富，影响了手术，可是如果没有这些肌肉挡一挡，你想一想现在会是个怎么样的状况？”

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换个角度想问题，不幸就变成了万幸。更有意思的是，再多想一想，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林先生就想到了这一层。

“你干吗不去找一找我们校长，谈一谈吴蔚毕业分配的事啊？”林先生对吴蔚妈妈面授机宜，“如果到毕业分配的时候我还是吴蔚的班主任，那我肯定会照顾她的。问题是，吴蔚是老大，最多也就能分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单位。再说她爸爸的问题不解决，总归会有麻烦。你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找校长，毕竟吴蔚是因为学校的管理疏忽而受的伤。现在子弹拿不出来，左腿又出现状况，学校当然应该对她的毕业分配负责的。”

对啊！毕业分配，那可是关系到人生一辈子的大事。不幸的生活就像是一张网，人们在里面不停地转啊转啊，总想找一个突破口。妈妈找到吴蔚的校长，把事情一说，校长二话没有，立刻就开了证明，并且到区里面盖了章。本来嘛，这对学校来说，一点也没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而吴蔚的毕业分配从此就有了保障，也算是因祸得福。

可能也是符合了墨非法则吧，当你把一条路铺平了，这条路可能就用不着了。谁会知道高考又恢复了呢？年轻人可以大有作为的地方，终于比广阔天地更大出去了许多。高中毕业生的理想也比进工矿企业，有了更丰富的想象力和选择。吴蔚当然是不负众望顺利考进大学，阿莹和春蓉也考进了专科学校，银娣如愿进了工厂。一段青葱岁月就这样，在大家不曾预料过的激动之中结束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每当阴雨天，旧伤隐隐作痛，那些往日的记忆又会清晰地浮现。想起潮湿的阳光和飞扬的尘灰，想起铁门两旁的诗词和弄堂口的大字报。中学的那幢水泥大楼，是否还在老地方？走进去会不会听得见，儿时嬉闹声的回音？

爸爸那掉了牙齿后瘪下去的嘴角已经被假牙撑起，银娣爸那一只流露真情的眼睛是否还明亮清晰？妈妈的铁饭盒里的冷饭至今想起来依然是冰冰凉的胃痛，而刚刚出锅的生煎包却自始至终都温暖着心底。

小心谨慎明哲保身的爷爷奶奶和神神叨叨爱管闲事的沈家阿婆早已经不在人世。伶俐泼辣的林先生，一本正经的刘先生，和后来目光躲闪的张先生，他们也都该老了吧？当年娇娇的阿莹，爽爽的春蓉，傻傻的银娣，和愣愣的小冲，他们都好吗？留在思念中的，永远是他们风华正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