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吴蔚想着阿莹说的话，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妈，我不想住院了。我们早点回家吧？”

“怎么能回去呢？医生说要观察两天的。”妈妈心里其实也着急，今天吴蔚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她不能不在家呀。

“爸爸不是要回来吗？我要在家里等爸爸。”吴蔚的眼睛里流露出天真的期待。

妈妈鼻子一酸：“爸爸回来又不会再走了，你安心在医院住两天吧？妈妈先回去，把事情安顿好了再过来陪你。”

“我的伤没有关系的。过两天再来医院检查好了。再说林先生不是说会帮我联系去四军大看吗？”吴蔚都已经想好了。                

妈妈去问医生。医生说，回家也可以，但是一定注意不能感染。如果有发烧，马上要回来看。另外每隔两天要来换一次纱布。

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车架上在车水马龙的路上擦边而过，吴蔚忍痛弯曲着腿，在颠簸中第一次发现，原来看上去平坦的路面隐藏了那么多的坑坑洼洼。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受了伤，她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想到。

吴蔚和他爸爸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家。刚刚在弄堂口邻居们还像欢迎英雄那样围着吴蔚和她妈妈问长问短，几分钟之后，爸爸被几个公安和他单位的保安押送回来。他们先在弄堂口贴了大字报，爸爸的名字被醒目地打上大大的红叉叉。

吴蔚本来以为，爸爸回来了就没事了。可是那个领头的公安说，爸爸的帽子还没有摘掉，要继续接受单位和里弄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那个可恶的人没完没了地宣读着对爸爸的处理和警告，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吴蔚看着爸爸一脸的疲惫，真想起来递一条热毛巾给他擦擦脸。可是，她行动不便，只好在心里想着，这些人赶快走吧，走吧！

“蔚蔚姆妈！”沈家阿婆无拘无束的大嗓门闯了进来。那些公安一下子回过头，如临大敌般地盯着她。

“哟，有警察同志在啊。”阿婆故意放轻声音，把一篮子鸡蛋交给吴蔚妈妈，“我实在没什么东西，这几个鸡蛋给蔚蔚补身体。”

“呀，沈家姆妈，你太客气了。”吴蔚妈妈紧张地看着那几个警察，生怕他们会对阿婆不利。沈家阿公也是坏分子来的，再说现在一户人家一个月才有一斤鸡蛋，这篮鸡蛋摆明了是用粮票跟乡下人换的，这种交易也不那么光明正大。

沈家阿婆壮着胆又走到吴蔚身边，“蔚蔚啊，伤口还痛吗？”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吴蔚妈妈开门一看是银娣，在她身后，她爸爸拄着拐杖站着，一旁低着头的是她妈妈。“我们来看看吴蔚。”银娣爸爸说。

吴蔚妈妈一下子不知怎么办好。吴蔚赶快叫了一声：“银娣，快进来呀！”

“你女儿怎么啦？”那个公安问。

“她今天军训的时候被抢打伤了。”吴蔚妈妈回答。

吴蔚爸爸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很想走过去看看，可是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自由。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脸色铁青。

那个公安沉吟了一下，说：“那就这样吧，明天早上七点钟回单位报到。走！”

他们总算走了。吴蔚爸爸急切地跑到女儿的椅子边蹲下，动作太快，一阵疼痛，他忍不住用手扶了扶腰。

“爸爸你怎么啦？”吴蔚赶紧用手去搀扶。

“不要紧。不小心扭了一下腰。”爸爸一条腿跪在地上，尽量挺直腰板， “给爸爸看看你伤在哪里了？”

吴蔚发现爸爸的牙齿掉了很多，怪不得看上去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她没敢多问，只是乖乖地把包扎的地方给爸爸看：“气枪的铅弹，很小的。”

刚才银娣和她爸妈从过家楼看到吴蔚回来了，就想过来看望并道歉。可是拿什么东西去道歉呢？一筹莫展的银娣爸爸突然想起来一件东西：“把你那副金镯子拿出来吧。”他对银娣妈说。

银娣妈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这么困难我都没动过这副镯子。这以后要派大用场的。”

“什么大用场？现在就是大用场。”银娣爸不容置疑的说，“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囡，被我们打伤，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银娣妈没有办法，磨磨蹭蹭地从箱子底下翻出结婚时老公给打的手镯，极不情愿地扔在床上。这时候，听到对面弄堂口又热闹起来。原来是在张贴吴蔚爸爸的大字报，现行反革命吴XX回里弄接受革命群众监督云云。

看着吴蔚爸爸被押送回家，银娣妈心存侥幸地轻声说：“她爸，我们不要去了吧？他不是反革命吗？”

“你给我听着。吴家四哥是好人。当初我们一起参军，他一直很照顾我。我不能忘恩负义。”银娣爸操起拐杖，说了声，“走。我们现在就去。”

“可是，现在公安都在。不然等他们走了再去？”银娣妈犹豫道。

“有啥好怕的？他们能把我怎么样？”银娣爸说着，一拐一拐地下了楼梯。

此刻，他满脸惭愧地对着吴蔚爸爸说：“四哥，真是对不起。都怪我们银娣，把吴蔚害苦了。我给你赔罪。”

吴蔚爸爸忍着痛苦站起来，他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宽慰银娣爸说：“阿根，别这么说。这也不能怪孩子。”

银娣爸打开手中的红绸缎包裹的金镯子放在桌子上，说：“四哥四嫂，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拿得出手，这副镯子你们就收下吧。”

吴蔚爸爸赶紧说：“这可不行。阿根你要是还把我当四哥的话，就把东西拿回去。”

“四哥你听我说，你们自己也不宽裕。这医药费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就让我也尽一份力吧。”银娣爸睁着的一只眼睛里满是诚恳。

“绝对不可以。”吴蔚爸爸朝吴蔚妈妈使了个眼色。

吴蔚妈走过来，把镯子包好，塞在银娣妈的手上：“拿回去吧，蔚蔚还不知道能不能动手术呢，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

银娣妈一下子跪了下来：“四哥四嫂，我真是没脸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