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后的上海，天气已经有点闷热。一条老式弄堂里，英式的小洋房就像一个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灰灰的水泥墙，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落下来，好像老人脸上的老年斑和残缺的牙齿。大门口四方石头柱子上红色的对联有点退色，大大的魏碑字体依然沉着有力，好像老人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

这条弄堂里每一家门柱子上的红字，都是由弄堂底吴老先生刷写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个功劳，当这条弄堂由涵养村改名为灭资村，从马路对面的兴无里搬进来许多家劳动人民家庭的时候，按照他们一家六口人的宽松居住条件，居然还是独门独户，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早上七点钟，吴蔚准时从“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的门里走出来，来到隔壁“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的门前。沈家阿婆正在门口剥蚕豆，吴蔚上前叫了声：“沈家阿婆早。”

“早啊蔚蔚。”阿婆抬起头，“哟，今天这么漂亮？”

吴蔚今天穿了一件自认为最漂亮的白色的确良衬衫，还是妈妈把自己的衬衫改了给她的。领子裁成圆圆的月牙弯，缝上一条花边，显得有些娇媚。这条藏青兰卡其裤，也是她最新的一条裤子。其他的裤子，对于天天在长高的吴蔚来说，都已经显短，露出细长的脚脖子来。更显眼的，是辫梢上扎的两颗红球球，那是妈妈用玻璃丝编织出来的。

听阿婆这么赞自己，吴蔚清秀的脸上泛起红晕，她抿嘴一笑，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爸爸要回来了。但是，喜悦也好，伤心也好，她都不能和人分享。

“真是越长越像你爸了。”沈家阿婆看着吴蔚坚挺的鼻梁和透着英气的眼睛叹道，然后朝着敞开的铁门里叫了声：“阿莹！蔚蔚来了。”

“哎，来了。”阿莹细细的嗓子应道，从客堂里一跳一跳地出来，手臂朝吴蔚的臂弯里一勾，回头说了声：“好婆我走了。”（注：好婆，苏州一带方言，奶奶的意思。）

“哎。”沈家阿婆答应着，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阿莹，阿莹。”

姑娘们停下脚步。沈家阿婆把阿莹拉到跟前，小声叮嘱道：“今天是五月十三号，又是星期五。过马路一定要小心。”

正说着，大门里跑出一个愣头小伙子。他是住在阿莹他们家楼上的周连冲，从兴无里搬来的。本来是个捣蛋鬼，搬来这里两年之后，也变得懂礼貌了。毛主席早就预言过，意识形态争夺青少年的重要性。

“小冲啊，走路慢一点。”阿婆撩起手在小伙子身上拍了一下。

“噢，阿婆早！”小冲尴尬地笑了笑，眼睛也没看两个女同学，转身就走了。其实吴蔚和沈莹和他在上小学时是一个互帮小组的，可是上了初中，好像男女生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你看你，好婆，你又迷信！都被人听到了。”阿莹秀气的眼睛都快瞪圆了，“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过马路？”

“你这孩子，不就是叫你小心点嘛！小冲又不会瞎讲的。”阿婆讪讪地，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拿起一节蚕豆，又扔在了淘箩里。她揉了揉胸口，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这么心慌呢？”

吴蔚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爸爸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如果有什么天祸，那就冲我来吧。爸爸不能再出事了，一定要回来。已经五年了，一定要回来！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门口，俞春蓉早早就等着了。看到吴蔚和沈莹走来，故意地躲在门背后，然后突然地大叫一声跳出来，咯咯咯清脆地笑声整条弄堂都听得见。阿莹笑骂道：“真是个疯姑娘！”

“哎哟，谁像你这么文静啊？沈家大小姐。”春蓉躲过阿莹挥过来的软软的手掌，从另一边挽住了吴蔚的手臂，问：“你的歌改好了吗？”

下个月学校要进行歌咏比赛，每个班级出一个节目。班主任林先生问吴蔚能不能为班上创作一首歌，作为送她去青年宫作曲班学习的成绩回报。吴蔚心里很没把握，但是她硬着头皮答应了。当初林先生是力排众议推荐她去青年宫的。这样的机会多少人都想要，凭吴蔚的家庭出身，本来是轮不到她的。

写歌词还相对容易，但是吴蔚在青年宫学的东西还非常粗浅，头一回谱曲真是费尽了脑细胞。还好当时大家唱的都是革命歌曲，旋律非常简单，而且都是2/4拍的。所以当吴蔚把初稿交给林先生的时候，这首4/4拍的抒情歌曲，让林先生特别满意。她们又去找了音乐老师董先生，请她帮忙润色了一下，又增加了前奏部分。

“对啊，我正要跟你们说呢。昨天晚上最后定稿了。林先生要拿去给筹备组最后审批，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决定排一个女生小组唱，春蓉领唱，阿莹手风琴伴奏。”吴蔚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三联蓝印纸抄写的歌曲，分别给了两个好朋友一人一份，“喏，你们先看看。”

“真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春蓉高兴地叫起来。她甜美的嗓音在小学时就很出名，这将是她进了初中后第一次能有机会在舞台上展现。

阿莹拿着乐谱轻轻哼着：“嗯，真的蛮好听的。蔚蔚你真行！”

三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手挽着手在弄堂里走着，脚步里透着这个年龄特有的骄傲。吴蔚很想把心里面另一个好消息告诉给两位好友，可是想到沈家阿婆的话，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好像说出来就会出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