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朋友提议长周末去Amish County回归自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电影Witness里看到过和善可亲的Amish女人们，戴着那种特有的荷叶边帽子。关于他们不相信电，拒绝现代化设施，马车代步，保留着原始的接近自然的生活方式，我心里充满疑惑，去亲眼看一看将会是蛮有意思的。

开阔的田野上，一群群的奶牛歇息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得得的马蹄声从田间小路传来，一辆漆黑的马车由远而近。从穿着一看就是Amish人。礼拜天，大人小孩一律穿着肃穆的黑色。偶尔看见走着去的一家人，他们在路边停下来，从容而有礼貌地同我们打招呼。我四下寻找，却不见教堂的影子。原来他们是去教友的家里参加教会活动的。

很久以前，Amish在欧洲身为异教徒被政府排挤甚至镇压，逃亡到德国南部山区。这种地下党式的教会仪式就是在那个非常时期形成的。家家户户都有一间会议室，供教会轮流使用。虽然不是正规的教堂，参加教会是严肃认真的事情，绝不能随随便便开居民会议那样。座位是规定好的，男人女人分别坐在屋子的两边，孩子或跟父亲或跟母亲坐。圣经是德文的，颂歌的歌本只有歌词没有乐谱。有人领头一唱，大家便跟着他的调子唱下去。

教会的午饭由作东的那户人家提供。菜谱一早就规定好了，没有人会想着做些什么特别好吃的招待大家。那样的话会引起各家女主人的竞争，而竞争是不提倡的。读圣经时用来坐的长凳搁起来就成了简易的饭桌，一切都是那么实实在在，没有奢侈，没有浪费。

Amish人的住房里所有东西都必须有实际用处。具有装饰性的，也就是墙上挂历上面的画了。另外有两张贴在墙上的东西比较特别。一是在教会学习那间屋墙上的家谱。他们不照像，没有全家福之类的照片。那张所谓“家谱”就是从他们家的老祖宗开始的一份家庭成员分支结构图，绘制得十分粗造。大约也是怕做得精致了，大家会比来比去吧。另一张是挂在后厅，他们所谓的Good Room。那是一张通讯录，用大大小小的字体，密密麻麻地登记着所有信件来往的地址，包括邮政编码。真不能想象那种没有电话的日子。我们小时候再不方便，至少也有公用电话。

Good Room是最体面的房间。有客人来的话会铺上地毯，冬天时还能生火炉取暖。主人的卧室在Good Room的隔壁，可以借到一些暖气，不会太冷。主卧室的另一头，是厨房兼餐厅，放了一张宽大的餐桌和几条板凳。仅有的一把带有滚动轮子的“太师椅”，是属于辈分最高的男主人的。

孩子们的房间都在楼上。男孩合住一间，女孩合住一间，成年后有单独的房间。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单调得象制服。很少有钮扣的，因为钮扣会让他们想起以前镇压他们的军队制服上那金闪闪的铜扣。女孩子的是同一式样的深色连衣裙，配一条白围裙。因为没有电熨斗，料子都是化纤的。腰上蝴蝶结之类的装饰也是用来区分年龄或是结婚没结婚的标志。

最让我感到安慰的一个浴室。虽然简陋，抽水马桶和浴缸都是齐全。就这点，比中国的农村上升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家里唯一称得上机器是一架缝纫机。Amish女人很会做Quilt (一种拼花毯子) ，在手工艺品店里卖得相当贵。那些图案确实挺漂亮的，可是针脚却有点歪歪扭扭的，或许是女孩子们的针线活吧。

人们通常认为Amish人停留在十九世纪，不再随着时代进步。其实他们也是在慢慢改变的，不同的是非常谨慎。对于新思想新技术接受与否，主要看能否使他们保持简单的生活，保证他们的家庭观念不变。就说电吧，谁知道它会给生活带来些什么冲击呢？他们真是有先见之明。如果让电话，电视，因特网侵入，Amish恐怕不能有今天的宁静。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听着驾车的女孩讲述她妈妈的故事。女孩的妈妈原是Amish的孩子，长大后嫁给了外人，但是他们还会去Amish走亲戚。Amish女孩到了十五岁，会被允许到外面世界去看一看。她们第一次逛商场，第一次上电影院，第一次穿上泳装来到海边。想像她们该有多兴奋啊。如果她们喜欢，这样的第一次，就可以变成将来的无数次。大人们一般尊重孩子的选择，并不强求。一旦选择了教会，再反悔离开便是离经叛道了。女孩的阿姨就是一个例子。她受到应有的惩罚，再也没有资格和家人同桌吃饭。我有些为这些孩子们难过，十五岁就要做这样的人生决择，太难为他们了。

而男孩子呢，到了年龄，他们最向往的是拥有一张驾照。不错，每个男孩都会得到一辆汽车。他们可以开车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可以去打棒球，可以参加舞会，甚至彻夜不归。一部Amish土制电影，反映了一个男孩在十字路口的复杂心情。和其他同龄男孩一样，他开着自己的汽车到处跑。十九岁了，还没有做出最后抉择。要么过父亲那种每天两次挤牛奶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要么离开家，离开亲人。他祖父始终耐心地谆谆诱导。最后因祖父的马车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汽车撞翻而死去，使得男孩番然醒悟。说教规说教，我还是佩服他们的民主。而这样的民主并不影响教会的清规。经过心理挣扎，才能更为坚定。不能同时拥有两种生活，是他们聪明所在。绝的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孩子都作了让父母满意的选择。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在外面世界碰了壁才选择留在教会? Amish孩子只上八年学，而且一年级到八年级孩子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电影里男孩的弟弟到了上学的年龄。他问爷爷，如果将来象爸爸一样生活，为什么还要上学呢？爷爷说的话我们都很熟悉：我们要把自己的村庄建设得更好，需要文化知识。以前老师说同样的话的时候，我们在学校里并不能真的学到什么。当我们后来有机会真的学到一些有用的知识后，却不能满足于把学识贡献给自己的家园了。也许聪明的Amish人懂得教育要适可而止吧。

有关Amish的疑问和好奇，一切释然。心里慢慢加重的是对自己生活的反思。Amish人提倡平均，杜绝竞争。连带有竞争意味的游戏都不能玩，比如打球，下棋等等。我努力思索，却找不出一样我们生活中不带竞争色彩的事情。男人们拼命工作比谁赚钱多，女人使劲健身比谁更苗条，公司里比谁升职快，学校里比谁成绩好，学校外比钢琴，比游泳，比电子游戏，比公文补习，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竞争的世界。Amish人很难在这样的社会生存。反过来，我们是否也开始在竞争中麻木，变成为竞争而竞争，丧失了原有的意义？

回家路上，我突然领略到以前所受的共产主义教育的精髓，包括艰苦朴素，包括自力更生，包括不贪图享受，包括做一颗螺丝钉。我们同样以衣着朴素为荣，同样吃大锅饭，同样信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同样封锁国门。结果共产主义没有在中国大陆实现，却在被资本主义重重包围的Amish County实现了。看他们一家盖房子全村人出动，还自己建立了互助金医疗保险，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公社制的体现吗？朋友的一句玩笑话相当精辟：别忘了马克思是德国人，德国人学起马克思主义来才学得到根本。这是俄国人和中国人无法体会的。

在华人圈常听到这样一个词汇：主流社会。似乎是华人在美国的竞争和奋斗的最终目标。我始终不能非常清楚地理会这“主流”的含义，它难道不是许许多多支流的汇合吗？反观Amish的社会状态，自成一体，有其自己的特色。他们的物质生活远不如我们的优越，但因此也不受到由此而产生的副作用的侵害。比如战争，比如恐怖主义，比如贪污行贿。也不会有离婚，第三者，还有毒品，青少年问题，甚至AIDS，甚至SARS。他们能够有选择地接受新事物，我们为什么不能借鉴一下如何保持平实的心态？不能否认，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充实的，大家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你能说这不是人们一直以来所苦苦追求的幸福吗？

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