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写的。】
过年也无非是这样,年老者可以算算旧年的账,年少者可以做做新年的梦,对于不老不少忙于生活者,也许不过是一个可以暂且忘却过去与未来的借口。而对于我,这一个日子跟别的日子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过去不会因此离开,未来也不会就不来困扰我,一切照旧。几年来,我只是选在这一个日子,独自仔仔细细地重听一遍贝九,打打一年来所消耗掉的阳刚之气,于是还是一切照旧。今年的元旦出门在外,贝九没听成,就想,改过旧历年了,到了年初一再听。到了年初一,却还是未能回家重温贝九,这一年,恐怕就要虚弱起来了吧。
所幸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新年礼物,不知谁寄来的一套新版《约翰·克利斯朵夫》。只从邮戳上知道它寄自佐治亚州的Americus,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我曾经在《新语丝》上说过《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读过的“最后的小说”,而这位陌生的朋友,却是在诱使我重温少年的旧梦了。读一遍这部小说,也就等于聆听一场最为盛大的贝九演奏。欠了贝九的,就由此补偿吧。只不知十二年前读后的激昂,现在还剩余多少?
当年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自励励人,为的是自我的扩张,反抗一切的约束,争取一切的自由;晚年却自承放弃抗争,回归“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扩张”的中华民族的智慧了。其实克利斯朵夫最后听到的,不也是恬静的和弦?难道一切的英雄和自命的英雄,其结局都是如此吗?
在第三卷的末尾,高脱弗烈特指着冬天的朝阳对克利斯朵夫说:
“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么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么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竭尽所能。”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也是冬天,一切也都睡着。我手捧这一本书,为了来自远方这一份莫名的温情而沉默。
1997.2.10. 于《新语丝》创刊三周年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