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是因为在1999年上高一时参加上海《萌芽》杂志社举办的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得一等奖而一举成名。这个结果是双赢。韩寒作为获奖者在高考后可以被协办大赛的大学直接录取(第三届开始取消了),而一个“语文考60分”的学生获得作文大赛的一等奖,一时成为新闻热点,新概念作文大赛以及《萌芽》杂志因此广为人知。据其主编赵长天回忆说:“新概念作文大赛之后,《萌芽》发行量直线上升,2000年达到了10万份。其后,每年以10万份增加,2005年每期平均发行50多万份。”(《〈萌芽〉:韩寒在这里一举成名》http://www.china.com.cn/book/txt/2006-10/26/content_7280479.htm )可谓一拍即合。
按韩寒父亲韩仁均在《儿子韩寒》一书中的说法,是韩寒自己告诉他要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事,“并且也给我看过两三篇文章。我看后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后来韩仁均无意中看到韩寒新写的《求医》一文,“我便说,这篇《求医》倒可以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试试。”“后来在电话中,我问他文章寄给《萌芽》杂志了没有,他说连同其他两篇一起寄了出去。”
韩仁均没有提到和《求医》一起寄去参赛的其他两篇文章的题目。据赵长天回忆,韩寒的参赛作品是两篇,为《求医》和《书店》。韩仁均对《求医》赞不绝口,却不觉得《书店》“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两篇文章的水准没什么区别,文风都很成熟老辣,并刻意模仿钱钟书的刻薄、幽默和掉书袋,不必要地加注英文以显得博学。如果是成年人作家的作品,自然不足为奇,但是是高一学生的作品,那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韩寒上初二时,也写过一篇同样叫《书店》的文章(发表在《少年文艺》1997年第9期上),文风同样成熟老辣,同样刻意模仿钱钟书的刻薄、幽默和掉书袋,同样不必要地加注英文以显得博学。而且那种刻薄,完全是中年人才有的。也就是说,韩寒在初二时,不仅熟读钱钟书(而他自称在小学时还只读少儿科普和童话寓言,17岁时才迷上了钱钟书),而且文风也固定,甚至思想也成熟了。前后两篇《书店》,写作时间相隔两年,但是写作风格和水平是一样的,对成年人来说,这很正常,对少年作家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难道他这两年没有任何长进?
这两篇《书店》还都涉及到性:
写于初二的《书店(一)》:“还有《男人如何博得女人欢心》,其实就等于把‘怎么调情’说得更加含蓄,就仿佛植物有它的学名一样。买此种书的人往往作贼心虚,付了钱之后就落荒而逃。”
写于高一的《书店(二)》:“渐近黄昏,民工们纷纷来食精神大餐。进了店门后直奔主题,拿起《人体艺术》纵览不已,看得直咽口水。略有文化者看文字上此类内容,现在大多小说书里男女主人公一路从第一章做爱做到最后一章,乐此不疲。更有书里大肆描写母子恋什么的,还注明是纪实文学。赫西俄德的《神谱》里,天神乌拉诺斯肥水不流外人田,娶自己老母该亚为妻,物尽其用,竟生得六男六女,但未料神话在今天竟成现实。民工们看完后出门作文学批评,互相交流心得。”
这完全是属于中年人的恶趣味。高一学生对性有种种联想并写下来公诸于众,也许还可以理解,初二学生也这么做,就太早熟了。
难怪评委们见到如此老练的作品都非常兴奋,但是自然的也怀疑是否有成年人捉刀。为了避免作弊,新概念作文大赛要对入围者进行复赛,当场命题作文。但是,复赛的时候,韩寒没有来。于是在第二天由发现韩寒作文的编辑胡玮莳(后来与韩寒成为好友)给韩寒打电话,获悉韩寒没有收到复赛通知后,评委会决定给他一次补考的机会。对补考的情形,《萌芽》的编辑李其纲不久前在《对一种诽谤的严重声明》中回忆说:
“评委们高度认可了韩寒的初赛作品《求医》和《书店》中所显示的才华,委托我给韩寒出复赛题。在‘新概念’的老巢青松城的某间房间里,我们特设一间特殊的考场,就近取材,我给了韩寒一个行为艺术般的题目。我把我喝剩的半杯水推给了韩寒,说:‘这就是题目。’但瞬间,我又觉得这题目有点简单了,我说:‘前面的题目作废,请注意,以下是完整的题目。’我拿了一张白纸,把它揉成一团塞进杯子,说:‘这就是题目。”“一个钟点以后,韩寒写成此篇《杯中窥人》。一张白纸(被韩寒处理成布)在半杯水的浸泡、沉降的物理过程,被韩寒机智地处理成一个人(广义的人)从出生到被社会浸染的过程的象征性同构过程。……令人感到韩寒的写作才华的,却是他在极短的一个钟头内所显示出来的解题与结构文章能力的技巧。”
按规则复赛的题目是由评委们集体讨论决定,现场告知复赛者的,这显然是为了防止有评委事先把题目透露给复赛者。但是奇怪的是对韩寒的补赛题目却改由李其纲一个人全权处理。李其纲所述的细节,与当时在场的韩仁均和胡玮莳的说法不尽相同。李其纲说是把一张白纸揉成一团塞进杯子,韩仁均在《儿子韩寒》(2006年版)中说得更详细,说是“他随手将一团很厚的道林纸捏成一团”,但是在2009年再版时,改成了“随手将一张纸捏成一团”,不说是什么样的纸了。而胡玮莳在2000年央视“对话”节目上说的却是,韩寒前面有一杯茶和一杯水,边上有一个袋茶的包装外壳,李其纲把袋茶外壳扔进了那杯水中。那么究竟是白纸、道林纸还是袋茶外包装?三个人,盯着这么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场面,竟然连是什么样的纸都说不清,一个人一个说法,以致韩仁均后来要含含糊糊地说是“纸”。这不是很奇怪吗?
李其纲说韩寒文章处理的是“一张白纸(被韩寒处理成布)在半杯水的浸泡、沉降的物理过程”,而韩寒在文章《杯中窥人》(根据手稿,应是《杯里窥人》)的最后也说“写到这里,猛发现布已经沉到杯底了”。但网友的实验发现,不要说是防湿性强的道林纸、袋茶外包装纸,即使是吸水性强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水杯中,过一个多小时也丝毫没有下沉的迹象,更不要说沉到杯底了。所谓“沉降”“沉到杯底”,都是想当然,都是没有事实依据的“文学想像”。考官在出题的时候,韩寒在写作文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忘了先做实验了。
更离奇的是,尽管李其纲、韩仁均和胡玮莳对扔的是什么样的纸有异议,但是都说是纸,而韩寒的文章却写的是“布”。李其纲说是“一张白纸(被韩寒处理成布)”,问题是,韩寒为什么要把纸处理成布?有何必要做这样的处理?即使把文章中的“布”都换成“纸”,意思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明明扔的是纸,韩寒却说是布,就不怕因为离题而被判不及格?难道是因为事先没有沟通好,韩寒先入为主地认为考官会把一块布扔进水杯中?从手稿看,在第一个“布”字之前涂掉了一个字,似乎对要不要按“布”来写有点犹豫。
《杯中窥人》行文半文半白,文笔中规中矩,可以推测是和写《求医》《书店》同一个人写的,但是和写博客文章的那个韩寒的文风很不一样,后面这个韩寒行文口语化,经常出现病句,分不清“的地得”的用法,以致自称要找人来替他改错别字。但是《杯中窥人》的“的地得”的用法正确,这并非是出书时编辑帮他改的,因为可见到的手稿部分已可见到正确地用到“地”字。很难想像,一个已学会正确使用“的地得”的人,几年后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会用了,尤其是一个一直不间断地在写作的作家。
《杯中窥人》一千余字,用较为工整的行书写成,即使照抄一遍,也要用到30分钟左右的时间,那么实际的写作时间不是极短的一个小时,而是更短的剩下的30分钟左右。李其纲以后应该改说“令人感到韩寒的写作才华的,却是他在极短的半个钟头内所显示出来的解题与结构文章能力的技巧”才对。韩寒近来写作并不以手快著称,一篇回应别人的2000字文章都要花上10小时,何以对比如此强烈?
种种迹象表明,韩寒写《杯中窥人》时是有备而来,例如旁征博引,甚至连文献出处都列上,又例如连拉丁文都用上。都不像是现场发挥、临时能想到的。如果有那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功课也不至于那么差。《杯中窥人》的句子中规中矩,但是句与句之间有时跳跃太大,让人觉得有脱节或拼凑。例如“接触社会这水,哪怕是清水,也会不由自主如害羞草叶,本来的严谨也会慢慢被舒展开,渐渐被浸润透。思想便向列子靠近。”为什么思想便向列子靠近?列子思想是什么?让人读得一头雾水,似乎是默写时有所遗忘。如果默写的话,底稿很可能是手写的,这从文中用到的拉丁文Corpusdelieti的错误可以看出,正确的写法应是Corpus delicti,如果是书上看来的,不至于看漏了空格,也不至于把c看成e,从而背错。如果看的是手写底稿,就可以理解了。
赵长天不久前在微博上回答提问时说:“补考全过程我都在场。而且还有很多著名作家教授都在场。”但是在2006年他接受采访时说的却是:“组委会留下一个《萌芽》的编辑监考,其他人就出去吃饭了。一小时后,赵长天和评委回来了,韩寒的《杯中窥人》也写完了。”也即在韩寒写作过程中,只有一个编辑监考,其他人都不在。韩仁均在《儿子韩寒》中也有类似说法:“评委和《萌芽》的工作人员吃中饭去了,留下一位叫林青的编辑监考。我则出去给韩寒买点心。”所以赵长天现在的说法明显与以前自己和别人的说法矛盾。
韩仁均在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年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后来因肝炎病退,在1982年自考获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文凭。出题考官李其纲是同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因此麦田认为两人是同学。对此李其纲在《对一种诽谤的严重声明》中说:“事实上,如果不是拜读了这篇‘奇文’,我根本不知道韩寒的父亲曾经也在华东师大求学。”韩寒也回应说:“毕业于同一个学校就必然会是挚友吗,我的父亲和李其纲先生直到现在都不认识。”如果认识指的是有私交,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如果指的是见过面,那么韩仁均和李其纲在韩寒补考那天是见过面的,也知道李其纲的身份。在《儿子韩寒》2006年版,说的是“《萌芽》的一位编辑即兴出了一道补考韩寒的试题”,而在2009年版,则明确说出“作家、《萌芽》编辑李其纲受委托即兴出了一道补考韩寒的试题”。
一些人认为,《杯中窥人》已证明了韩寒现场作文的能力。的确,这是唯一能够证明他具有超出同龄人的现场作文能力的机会,其他的作品因为都是投稿或在网上发布,无法排除别人捉刀的可能性。但是如果知道了这次现场作文存在着这么多的谜,你是否还会那么认为?
附一:本文写完后,发现韩寒更新博客,宣布他将在今年4月1日出版《三重门》手稿。我不知道这能够证明什么。即使是有人代笔,当时也肯定是由他抄写了投稿的,当然有手稿存在。不过,作家公布手稿供研究,总是好事,何不现在就先扫描一部分手稿上网?须知韩寒的手稿在网上极难找到,目前我只看到他的二年级作文、《杯中窥人》的开头的手稿,以及他在高一时向胡玮莳编辑承认自己一时冲动犯错误的信件手稿。
附二:文中提到的三篇参赛作文可以在下面的网址找到。对文字敏感的人可以去看看,看一个初二、高一学生是否有可能写出那么成年化的文章,这样的写作能力为何后来消失了。
2012.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