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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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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列车穿过山洞,短暂黑暗,瞬间光亮。光滑的铁与铁的摩擦声中,俩儿子欢呼,我沉思。我要向北再向北,去看望亲人,却一步步远离小城东边的村庄——我的故乡——湾儿。
出嫁十四年来,这是第一次,我在暑假没回到故乡。
车窗外,向日葵面对同一轮红日,包谷脚下却不是陇中黄土地。一排排麦垛早已换成一片片稻田,而贾平凹《定西笔记》里“爬着的山”,也慢慢立起来,坚硬峭拔。
儿子早已和卧铺对面的四岁小男孩玩到一起,他说着普通话,小手灵活地在ipad平板电脑上划拉着,游戏玩得正有劲头。去故乡的班车上,不会有ipad,有的只是乡音。
黄昏已近,夕阳清凉,男孩的年轻妈妈开始在电话里嘱咐老公做晚饭了。她一脸幸福,声音轻柔。她的鱼儿依旧在水缸中游,而鸟儿却逃出了鸟笼,她不着急,照样温柔恬淡,教她老公如何把它们收到笼中,之后又要他熬上南瓜汤,然后去车站接她们母子。她祖籍苏州,父母支边,她在银川长大。这白皙温柔的年轻妈妈,和故乡粗门大嗓,泼辣强干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回味无穷。
我猛然醒悟,我只贪求老公对我的爱,我何曾像她那样,轻声慢语地关心过他。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带气出门,我要先等到他的短信。我心温柔如水,可一出口就变了味。
一路以来,她轻柔地唤他儿子“石头”:“石头,这样不可以的,你输了,就得让哥哥玩儿……”,我的母亲,她不会这样说话,而我,照样不会这样对儿子说话。我们简单粗暴。
车过沙坡头,黄河大拐弯,沙漠绿洲的美景一晃而过,忽然看见一个高大的烟囱冒着熊熊大火,浓烟升腾。袅绕的炊烟不见,散布的四合院不见。
坐班车,向东,穿过几个村庄,我会回到故乡。
坐火车,向北,越过几个城市,我将见到亲人。
(二)
晚上8:30走出银川火车站,零星飘着雨点,气温比陇中高,但风照样劲道有力。
小弟转着方向盘,在银川市干净宽阔的马路上奔驰。除店铺的招牌不同以外,每一条街道对我而言,都是一个样。我不辨南北,也无须辨别南北。而故乡的每一条地埂,都有着它各自的特征:吴庄地埂多毛萼花,桃岭地埂多旱芦苇;杏树湾的第二条地埂上割草时,一条蛇蹿过,吓得我目瞪口呆,关山最高一条地埂上放羊时,三只小兔子挤在一起,喜得我笑逐颜开。
春天,我们去吴庄摘黄色的毛萼花儿吃。夏天胡麻开花,我们就知道南坡的野草莓成熟了。正愁没野果可吃时,沟湾埂上的刺莓果子红透了脸招手呢。
我在车上思故乡,儿子透过车窗观夜市。车三拐两弯,就停在了弟弟的单元楼前。整个银川市,只有两个弟弟的两所住房与我有关。邻居陌生,防盗门冷漠。
而湾儿村那三十户四合院,我基本都熟悉。端午节,我跟着大人,到每个房子送瘟神。春节拜大年,每个院子都磕过头。张王何路,按辈分,叔伯姑嫂,各有所称。走近湾儿村,亲热一村人,走进楼房门,亲热一家人。弟媳切瓜,近两岁的侄女怡,犹豫一会,半分生疏半分信任,慢慢投入我的怀抱。
(三)
正在小弟处吃西瓜呢,爸爸打来电话,叫我们到华西村他们的住处去。
我们全部起程,小弟驱车向贺兰山奔驰而去。儿子摇低车窗,风扑打着脸面。西夏王朝驰骋的战马,穿过时光隧道,变成一辆辆小轿车,在夜色中亮着两只眼睛,扫射,飞奔。
车驰过镇北堡西部影视城不久,左拐右弯,停在了华西村一排二层楼房前,走下车,“同福客栈”四个黄色竖排字亮在夜色中,妈妈抱着六个月大的小侄女汀(大弟的女儿)站在客栈门前,就像一年前我回故乡,她抱着大侄女怡,站在我家大门口,一样的眼神与期待,不一样的地点。
爸爸,大弟大弟媳也都迎出来,早在电话里得知,他们在市区的房子洒了蟑螂药,在华西村住半个月了。这是他和爸新开的客栈。我以亲戚而非旅客的身份,住进了同福客栈。洁白的床单被套,众多的房间。要不是妈妈一碗手擀面片端到眼前,我还真当自己是旅客了呢!
客栈没有麦囤,没有镰刀,没有垂挂的包谷,没有鸡鸣犬吠,只有我的亲人。
饭罢,我从妈妈怀中接过小侄女汀,只见漪憋着嘴唇,憋着,醋醋地看着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车上,她是坐在我腿上的,妈妈在故乡带她时,我常去看她,她叫我妈妈。而我见到汀时,她还未满月,长着细密的汗毛。而汀现在已经会认人了,她黑亮的眼眼不信任地瞅着我,瞅着瞅着,也憋了小红唇,哭起来。妈妈接过汀,我转身哄漪,小儿子凑过来,把手搭到我肩膀上,漪拍打着他的手,不让他搭。小儿子放开又搭上,说这是我妈啊,凭什么呀!
和妈妈睡在同福客栈的软床上,我们像在故乡土炕上一样,唠着嗑,睡了不多久就天亮了。
(四)
第二天清晨,两个弟弟,两辆车,载了我们去贺兰山下的德林村看爷爷奶奶。不到十分钟,车已经到爷爷家门前。奶奶站在门外,没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像冬天雪野里飘着的几根枯草,可以轻易地数出数儿来。我伸手去拦奶奶,她脊背突起的腰椎,有棱有角地硌了我一下,让我心疼。她的脊背已经快弯成了90度。爷爷的笑声依然那么爽朗,他也弓着腰,飘着银须迎来。他俩脸上的沟壑,纵横幽深,蓄满沧桑。
我不止一次地思量,他们为什么离开故土五年而“乐不思蜀”呢?是摆脱了劳作了快一生的黄土地吗?他们为什么安然自在,不像被锁在楼房的离乡老人那样焦躁,还不是这院落中的一亩三分地吗?
院落中青枣累累,包谷成行,辣椒茄子低垂着头,西红柿红着脸透过绿叶张望来客。
我站在包谷垄中,听风沙沙抚过宽大的叶子,仿佛回到故乡的包谷地。
但这儿的沙土干硬多了,顶着,铁锹很难插进去,沙粒擦过铁锹的声音很碜牙。不像故乡的黄土,扑通一声,人和铁锹一起跌下去。一挖,纯粹而纯净的黄土。爷爷是捡了一遍又了遍的石子,才开垦出这一亩三分地。
爷爷抱起侄女汀,就像一棵千年古树上冒出一枚新芽,岁月的厚重与新生命的鲜活相互映衬,是一种别样的美!
我也曾是这棵古树上的一枝桠。在这棵古树上开过鲜艳的花。十四年前那个暑假,当我从姥姥家回来,妈妈告诉我,未婚夫要接我去,旅游结婚时,我没感到幸福,只有一种疼痛,我一连一声地说,不要不要,我不结婚。我害怕他把我从这棵古树上剪下来,嫁接到他们车氏家族的大树上去。
但是半个月后,当我割麦子累得腰酸背痛,苦不堪言时,他来了,我穿着一件花衬衫,头发凌乱,衬衫上肯定满是污渍。他来时,我躺在洗发上,睡着了。我狼狈不堪。
我忽然渴望跟他走了。他拿起剪刀,家人都帮着他,把我从王氏家族的大树上,咔嚓一剪子下去,剪掉了,树汁马上流出来,新鲜的汁液啊。他在他们车氏家族的大树上,割出一条缝隙,把我嫁接上去。我自己的家,从此变成娘家。
是的,我只是被嫁接到车家了。公公婆婆,哥哥弟弟,嫂子侄子,众多的人,众多的不和王家一样的生活饮食。很少的两人独自的时间与空间。
初嫁那年,我独自一人躲在新房,写着思乡的日记,泪流满面。
十四年了,那个伤疤越来越暗,快愈合上了。我就像被母亲剪掉脐带的婴儿不能回到子宫一样,永远不能完完全全,长在王家那棵古树上了。
但那个疤痕永远在,逢年过节,每当车家的人欢聚一堂,我们在一起吃棕子或包饺子,去婆婆的坟头祭奠,我总会在间隙,思念故乡的院落,怀想过节的点点滴滴。
(五)
同福客栈陪了一天爸妈。到银川的第四天,我和两个弟媳带了五个孩子(大弟的儿子从他姥姥家赶来了)。再去镇北堡西北影视城。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去了,远没有第一次热情高。
拍摄《牧马人》的“爱情小屋”前,白马依旧,母鸡依旧,都是三年前的样子。小白杨树似乎也没长高多少。门栏边挂的红辣椒,前檐上挂的蒜辫,房檐上挂的包谷,在浮尘下疲惫不堪。屋内土炕,炕上的花被子,灯烛,旱烟袋旱烟锅,都成了导游渲染,游客玩味的宝物。
我想故乡的枣红马,它会昂头长啸,低头吃紫花苜蓿,它翘起尾巴,一颗颗带着热气的草香粪蛋儿,沿着山路,一绺儿排开。故乡的公鸡很会怜香惜玉,他在雨后的草滩找到一条虫子,舍不得吃,就围着虫子一个劲儿转,咕咕地呼唤,一群母鸡来了,抢不上的生了气,他又乐颠颠地替别的“佳人”找虫子去了。我家檐前的包谷晾晒干了,一家人坐土炕上,将包谷粒搓在大笸箩内,包谷芯子整齐摆放在房檐下,奶奶用它们烧火刷锅,爷爷用它搓脚癣。门栏的辣椒在石窝里捣碎研磨细,油泼了滴在浆水面上很鲜艳,而前檐挂的蒜,也会一颗一棵变少。
奶奶的被子在客房炕柜上叠放了五年,不曾晾晒。我们一家七口吃过饭的炕桌,也在方桌下静立了半年。爷爷的旱烟锅在贺兰山下德林村的土炕上,冒着烟圈。
这个暑假,我本可以去故乡,只两个小时的车程。可是我怕,我怕拧生锈的锁,怕拔花园里疯长的草,怕看见砖缝里挤满的绿苔,怕筛起了虫子的白面。
(六)
两个弟弟都带我们在夜市吃过烧烤。我在桌子前,欣赏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挽着男友的胳膊,亲昵地挨着身子,甜蜜幸福。而花季中的我,每个暑假,都跟着大人忙六月,焦热的太阳,飞扬的麦土,和着汗水,污了衬衫,湿了腿弯。
儿子长大后,我基本每个暑假都参与碾场,他俩会可着身子,爬在新扬出来,堆成小山的麦粒上,往自己怀里扒拉麦粒。他们会说,这是我们家的。
我们一个场上劳作的七户人家,进行着原始合作。一碾就是七天,到最后一天都累得半死。暑假里,劳碌完的村民一睡觉,整个村庄像跌落在深潭中,悄无声息。
灯如昼的银川夜市下,我怀念故乡的黑夜,而儿子他们,他们的喜悦荡漾在脸上。
(七)
之后的几天,陪儿子转科技馆,和弟媳逛商场。到第八天,我和老公的联系,已经由儿子及彼此,相互关爱起来了。儿子是钮扣,由两个钮扣系着,我们这婚姻线上的两只蚱蜢,逃离不开。
我在华西村,小弟家,同福客栈奔波了七天,归心似箭。赌气出门那天,我原以为,亲人的爱可以代替他的爱。
看望了不在故乡的亲人,我一点儿也不留恋城市的繁华。故乡没有亲人,我怕打开那把生锈的锁。我只想回到小城,我喜欢迈着悠闲的步子,步行上下班。那里有我写过的悠江夜月,有我病重时转悠过的南屏山,有我的小窝我的老公。
回到家的第二天中午,我在这边梆当梆当擀面条,老公在那边哧啦哧啦炒肉。时不时挨一挨身子,眉目传情,眼波温柔。俩儿子隔着推拉门,挤扁了鼻子问什么饭。油烟熏着,油烟机叫着,我们俩异口同声回答——杂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