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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川端康成名作/再深度(藝術魅力)鑒賞2】3《伊豆的舞女》(世界著名精美小說)
[日本]川端康成 著 / 葉渭渠 譯
三.
翌日上午九時許,漢子又到我的住處來訪.我剛起床,邀他一同去洗澡.南伊豆是小陽春天氣,一塵不染,晶瑩透明,實在美極了.在浴池下方的上漲的小河,承受著暖融融的陽光.昨夜的煩躁,自己也覺得如夢似幻.我對漢子說:
"昨夜裡鬧騰得很晚吧?"
"怎麼,都聽見了?"
"當然聽見羅."
"都是本地人.本地人淨瞎鬧,實在沒意思."
他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我沉默不響.
"那夥人已經到對面的溫泉浴場去了......瞧,似乎發現我們了,還在笑呐."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河對面那公共浴場裡,熱氣騰騰的,七八個光著的身子若隱若現.
一個裸體女子突然從昏暗的浴場裡首先跑了出來,站在更衣處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勢.她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伸展雙臂,喊叫著什麼.她,就是那舞女.潔白的裸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蕩滌著我的心.我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噗嗤一聲笑了.她還是個孩子呐.她發現我們,滿心喜悅,就這麼赤裸裸地跑到日光底下,踮起足尖,伸直了身軀.她還是個孩子呐.我更是快活.興奮,又嘻嘻地笑了起來.腦子清晰得好像被沖刷過一樣.臉上始終漾出微笑的影子.
舞女的黑髮非常濃密,我一直以為她已有十七八歲了呢.再加上她裝扮成一副妙齡女子的樣子,我完全猜錯了.
我和漢子回到了我的房間.不多久,姑娘到旅館的庭院裡觀賞菊圃來了.舞女走到橋當中.四十歲的女人走出公共浴場,看見了她們倆人.舞女緊縮肩膀,笑了笑,讓人看起來像是在說:要挨駡的,該回去啦.然後,她疾步走回去了.四十歲的女人來到橋邊揚聲喊道:
"您來玩啊!"
"您來玩啊!"大姑娘也同樣說了一句.
姑娘們都回去了.那漢子到底還是靜坐到傍晚.
晚間,我和一個紙張批發商下起圍棋來,忽然聽見旅館的庭院裡傳來的鼓聲.我剛要站起來,就聽見有人喊道:
"巡迴演出的藝人來了."
"嗯,沒意思,那玩意兒.來,來,該你下啦.我走這兒了."紙商說著指了指棋盤.他沉醉在勝負之中了.我卻心不在焉.藝人們好像要回去,那漢子從院子裡揚聲喊了一句:"晚安!"
我走到走廊上,招了招手.藝人們在庭院裡耳語了幾句,就繞到大門口去.三個姑娘從漢子身後挨個向走廊這邊說了聲:"晚安."便垂下手施了個禮,看上去一副藝妓的風情.棋盤上刹時出現了我的敗局.
"沒法子,我認輸了."
"怎麼會輸呢.是我方敗著嘛.走哪步都是細棋."
紙商連瞧也不瞧藝人一眼,逐個地數起棋盤上的棋子來,他下得更加謹慎了.姑娘們把鼓和三弦琴拾掇好,放在屋角上,然後開始在象棋盤上玩五子棋.我本是贏家,這會兒卻輸了.紙商還一味央求說:"怎麼樣,再下一盤,再下一盤吧."
我只是笑了笑.紙商死心了,站起身來.
姑娘們走到了棋盤邊.
"今晚還到什麼地方演出嗎?"
"還要去的,不過......"漢子說著,望瞭望姑娘們.
"怎麼樣,今晚就算了,我們大家玩玩就算了."
"太好了,太高興了."
"不會挨駡吧?"
"罵什麼?反正沒客,到處跑也沒用嘛."
於是,她們玩起五子棋來,一直鬧到十二點多才走.
舞女回去後,我毫無睡意,腦子格外清醒,走到廊子上試著喊了喊:
"老闆!老闆!"
"哦......"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從房間裡跑出來,精神抖擻地應了一聲.
"今晚來個通宵,下到天亮吧."
我也變得非常好戰了.
四.
我們相約翌日早晨八點從湯野出發.我將高中制帽塞進了書包,戴上在公共浴場旁邊店鋪買來的便帽,向沿街的小客店走去.二樓的門窗全敞開著.我無意之間走了上去,只見藝人們還睡在鋪席上.我驚慌失措,呆呆地站在廊道裡.
舞女就躺在我腳跟前的那個臥鋪上,她滿臉緋紅,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她和中間那位姑娘同睡一個臥鋪.臉上還殘留著昨夜的豔抹濃妝,嘴唇和眼角透出了些許微紅.這副富有情趣的睡相,使我魂牽夢縈.她有點目眩似的,翻了翻身,依舊用手遮住了臉面,滑出被窩,坐到走廊上來.
"昨晚太謝謝了."她說著,柔媚地施了個禮.我站立在那兒,驚慌得手足無措.
漢子和大姑娘同睡一個臥鋪.我沒看見這情景之前,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倆是夫妻.
"對不起.本來打算今天離開,可是今晚有個宴會,我們決定推遲一天.如果您非今兒離開不可,那就在下田見吧.我們訂了甲州屋客店,很容易找到的."四十歲的女人從睡鋪上支起了半截身子說.
我頓時覺得被人推開了似的.
"不能明天再走嗎?我不知道阿媽推遲了一天.還是有個旅伴好啊.明兒一起走吧."
漢子說過後,四十歲的女人補充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您特意同我們作伴,我卻自行決定延期,實在對不起......不過,明天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們也得起程.因為我們的寶寶在旅途中夭折了,後天是七七,老早就打算在下田做七七了.我們這麼匆匆趕路,就是要趕在這之前到達下田.也許跟您談這些有點失禮,看來我們特別有緣分.後天也請您參加拜祭吧."
於是,我也決定推遲出發,到樓下去.我等候他們起床,一邊在骯髒的帳房裡同客店的人閒聊起來.漢子邀我去散步.從馬路稍往南走,有一座很漂亮的橋.我們靠在橋欄杆上,他又談起自己的身世.他說,他本人曾一度參加東京新派劇(新派劇是與歌舞伎相抗衡的現代戲.)劇團.據說,這劇種至今仍經常在大島港演出.刀鞘像一條腿從他們的行李包袱裡露出來(刀鞘是新派劇表演武打時使用的道具.露出刀鞘,表明他們也演新派劇武打.).有時,也在宴席上表演仿新派劇,讓客人觀賞.柳條包裡裝有戲裝和鍋碗瓢勺之類的生活用具.
"我耽誤了自己,最後落魄潦倒.家兄則在甲府出色地繼承了家業.家裡用不著我羅."
"我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呐."
"是麼?那大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九歲了.第二個孩子在旅途上早產,活了一周就斷氣了.我老婆的身子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呢.那位是我老婆的阿媽.舞女是我妹妹."
"嗯,你說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就是她呀.我總想不讓妹妹幹這行,可是還有許多具體問題."
然後他告訴我,他本人叫榮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個姑娘叫百合子,十七歲,惟獨她是大島人,雇用來的.榮吉非常傷感,老是哭喪著臉,凝望著河灘.
我們一回來,看見舞女已洗去白粉,蹲在路旁撫摸著小狗的頭.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便說:
"來玩吧."
"嗯,不過,一個人......"
"跟你哥哥一起來嘛."
"馬上就來."
不大一會兒,榮吉到我下榻的旅館來了.
"大家呢?"
"她們怕阿媽嘮叨,所以......"
然而,我們倆人正擺五子棋,姑娘們就過了橋,嘎嘎地登上二樓來了.和往常一樣,她們鄭重地施了禮,接著依次跪坐在走廊上,踟躕不前.第一個站起來的,是千代子.
"這是我的房間,請,請不要客氣,進來吧."
玩了約莫一個小時,藝人們到這旅館的室內浴池洗澡去了.她們再三邀我同去,因為有三個年輕女子,所以我搪塞了一番,說我過一會兒再去.舞女馬上一個人上樓來,轉達千代子的話說:
"嫂嫂說請您去,好給您搓背."
我沒去浴池,同舞女下起五子棋來.出乎意料,她是個強手.循環賽時,榮吉和其他婦女輕易地輸給我了.下五子棋,我實力雄厚,一般人不是我的對手.我跟她下棋,可以不必手下留情,盡情地下,心情是舒暢的.房間裡只有我們倆人.起初,她離棋盤很遠,要伸長手才能下子.漸漸地她忘卻了自己,一心撲在棋盤上.她那顯得有些不自然的秀美的黑髮,幾乎觸到我的胸脯.她的臉倏地緋紅了.
"對不起,我要挨駡啦."她說著扔下棋子,飛跑出去.阿媽站在公共浴場前.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裡慌張地從浴池裡走上來,沒上二樓就逃回去了.
這天,榮吉從一早直到傍晚,一直在我的房間裡遊樂.又純樸又親切的旅館老闆娘告誡我說:請這種人吃飯,白花錢!
入夜,我去小客店.舞女正在向她的阿媽學習三弦琴.她一眼瞧見我,就停下手了.阿媽說了她幾句,她才又抱起三弦琴.歌聲稍為昂揚,阿媽就說:
"不是叫你不要扯開嗓門唱嗎!可你......"
從我這邊,可以望見榮吉被喚到對面飯館的三樓客廳裡念什麼臺詞.
"那是念什麼?"
"那是......謠曲呀."
"念謠曲,氣氛不諧調嘛."
"他是個多面手,誰知他會演唱什麼呢."
這時,一個四十開外的漢子打開隔扇,叫姑娘們去用餐.他是個鳥商,也租了小客店的一個房間.舞女帶著筷子同百合子一起到貼鄰的小房間吃火鍋.她和百合子一起返回這邊房間的途中,鳥商輕輕地拍了拍舞女的肩膀.阿媽板起可怕的面孔說:
"喂,別碰這孩子!人家還是個姑娘呢."
舞女口口聲聲地喊著大叔大叔,請求鳥商給她朗讀《水戶黃門漫遊記》.但是,鳥商讀不多久,便站起來走了.舞女不好意思地直接對我說"接著給我朗讀呀",便一個勁兒請求阿媽,好像要阿媽求我讀.我懷著期待的心情,把說書本子拿起來.舞女果然輕快地靠近我.我一開始朗讀,她就立即把臉湊過來,幾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認真,眼睛裡閃出了光彩,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我的額頭,一眨也不眨.好像這是她請人讀書時的習慣動作.剛才她同鳥商也幾乎是臉碰臉的.我一直在觀察她.她那雙嬌媚地閃動著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也優美得無以復加.她笑起來像一朵鮮花.用笑起來像一朵鮮花這句話來形容她,是恰如其分的.
不多久,飯館女傭接舞女來了.舞女穿上衣裳,對我說:
"我這就回來,請等著我,接著給我讀."
然後,走到走廊上,垂下雙手施禮說:
"我走了."
"你絕不能再唱啦!"阿媽叮囑了一句.舞女提著鼓,微微地點點頭.阿媽回頭望著我說:
"她現在正在變嗓音呢......"
舞女在飯館二樓正襟危坐,敲打著鼓.我可以望見她的背影,恍如就在跟她貼鄰的宴席上.鼓聲牽動了我的心,舒暢極了.
"鼓聲一響,宴席的氣氛就活躍起來."阿媽也望瞭望那邊.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同一宴席上去了.
約莫過了一小時,四人一起回來了.
"只給這點兒......"舞女說著,把手裡攥著的五角錢銀幣放在阿媽的手掌上.我又朗讀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遊記》.她們又談起寶寶在旅途中夭折的事來.據說,千代子生的嬰兒十分蒼白,連哭叫的力氣也沒有.即使這樣,他還活了一個星期.
對她們,我不好奇,也不輕視,完全忘掉她們是巡迴演出藝人了.我這種不尋常的好意,似乎深深地滲進了她們的心.不覺間,我已決定到大島她們的家去.
"要是老大爺住的那間就好羅.那間很寬敞,把老大爺攆走就很清靜,住多久都行,還可以學習呢."她們彼此商量了一陣子,然後對我說,"我們有兩間小房,山上那間是閑著的."
她們還說,正月裡請我幫忙,因為大家已決定在波浮港演出.
後來我明白了,她們的巡迴演出日子並不像我最初想像的那麼艱辛,而是無憂無慮的,旅途上更是悠閒自在.他們是母女兄妹,一縷骨肉之情把她們連結在一起.只有雇來的百合子總是那麼靦腆,在我面前常常少言寡語.
夜半更深,我才離開小客店.姑娘們出來相送.舞女替我擺好了木屐.她從門口探出頭來,望瞭望一碧如洗的蒼穹.
"啊,月亮......明兒就去下田啦,真快活啊!要給寶寶做七七,讓阿媽給我買把梳子,還有好多事呐.您帶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巡迴演出藝人輾轉伊豆.相模的溫泉浴場,下田港就是她們的旅次.這個鎮子,作為旅途中的故鄉,它飄蕩著一種令人愛戀的氣氛.
五.
藝人們各自帶著越過天城山時攜帶的行李.小狗把前腿搭在阿媽交抱的雙臂上,一副繾綣的神態.走出湯野,又進入了山區.海上的晨曦,溫暖了山腹.我們縱情觀賞旭日.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濱歷歷在目.
"那就是大島呀."
"看起來竟是那麼大.您一定來啊."舞女說.
秋空分外澄澈,海天相連之處,煙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從這裡到下田,得走二十多公里.有段路程,大海忽隱忽現.千代子悠然唱起歌來.
她們問我:途中有一條雖然險峻卻近兩公里路程的山間小徑,是抄近路還是走平坦的大道?我當然選擇了近路.
這條鄉間小徑,鋪滿了落葉,壁峭路滑,崎嶇難行.我下氣不接上氣,反而豁出去了.我用手掌支撐著膝頭,加快了步子.眼看一行人落在我的後頭,只聽見林間送來說話的聲音.舞女獨自撩起衣服下擺,急匆匆地跟上了我.她走在我身後,保持不到兩米的距離.她不想縮短間隔,也不願拉開距離.我回過頭去同她攀談.她吃驚似地嫣然一笑,停住腳步回答我.舞女說話時,我等著她趕上來,她卻依然駐足不前.非等我起步,她才邁腳.小路曲曲彎彎,變得更加險峻,我越發加快步子.舞女還是在後頭保持二米左右的距離,埋頭攀登.重巒疊嶂,寥無聲息.其餘的人遠遠落在我們的後面,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家在東京什麼地方?"
"不,我在學校住."
"東京我也熟識,賞花時節我還去跳過舞呢......是在兒時,現在什麼也不記得了."
後來,舞女又斷斷續續地問了一通:"令尊健在吧?""您去過甲府嗎?"她還談起到了下田要去看電影,以及嬰兒夭折一類的事.
爬到山巔,舞女把鼓放在枯草叢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撣掉自己腳上的塵土,卻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褲下擺.我連忙後退.舞女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彎著身子給我撣去身上的塵土,然後將撩起的衣服下擺放下,對站著直喘粗氣的我說:
"請坐!"
一群小鳥從凳子旁飛起來.這時靜得只能聽見小鳥停落在枝頭上時搖動枯葉的沙沙聲.
"為什麼要走得那麼快呢?"
舞女覺得異常悶熱.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鼓,小鳥全飛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轉眼間,舞女從枯黃的雜樹林間空手而歸.
"你在大島幹什麼?"
於是,舞女突然列舉了三兩個女孩子的名字,開始談了起來.我摸不著頭腦.她好像不是說大島,而是說甲府的事.又好像是說她上普通小學二年級以前的小學同學的事.完全是東拉西扯,漫無邊際.
約莫等了十分鐘,三個年輕人爬到了山頂.阿媽還晚十分鐘才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有意殿后,一邊慢悠悠地聊天,一邊踏上歸程.剛走了兩百多米,舞女從下面跑了上來.
"下麵有泉水呢.請走快點,大家都等著你呢."
一聽說有泉水,我就跑步奔去.清澈的泉水,從林蔭掩蓋下的岩石縫隙裡噴湧而出.姑娘們都站立在泉水的周圍.
"來,您先喝吧.把手伸進去,會攪渾的.在女人後面喝,不乾淨."阿媽說.
我用雙手捧起清涼的水,喝了幾口.姑娘們眷戀著這兒,不願離開.她們擰乾手巾,擦擦汗水.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看見好幾處冒出了燒炭的青煙.我們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腳.舞女蹲在路邊,用粉紅的梳子梳理著獅子狗的長毛.
"這樣會把梳齒弄斷的!"阿媽責備說.
"沒關係.到下田買把新的."
還在湯野的時候,我就想跟她要這把插在她額發上的梳子.所以她用這把梳子梳理狗毛,我很不舒服.
我和榮吉看見馬路對面堆放著許多捆矮竹,就議論說:這些矮竹做手杖正合適,便搶先一步站起身來.舞女跑著趕上,拿來了一根比自己身材還長的粗竹子.
"你幹麼用?"榮吉這麼一問,舞女有點著慌,把竹子擺在我前面.
"給您當手杖用.我撿了一根最粗的拿來了."
"可不行啊.拿粗的人家會馬上曉得是偷來的.要是被發現,多不好啊.送回去!"
舞女折回堆放矮竹捆的地方以後,又跑了過來.這回她給我拿了一根中指般粗的.她身子一晃,險些倒在田埂上,氣喘吁吁地等待著其他婦女.
我和榮吉一直走在她們的前面,相距十多米遠.
"把那顆牙齒拔掉,裝上金牙又有什麼關係呢?"舞女的聲音忽然飛進了我的耳朵.我扭回頭來,只見舞女和千代子並肩行走,阿媽和百合子相距不遠,隨後跟著.她們似乎沒有察覺我回頭,千代子說:
"那倒是,你就那樣告訴他,怎麼樣?"
她們好像在議論我.可能是千代子說我的牙齒不整齊,舞女才說出裝金牙的話吧.她們無非是議論我的長相,我不至於不愉快.由於已有一種親切之情,我也就無心思去傾聽.她們繼續低聲談論了一陣子,我聽見舞女說:
"是個好人."
"是啊,是個好人的樣子."
"真是個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
這言談純真而坦率,很有餘韻.這是天真地傾吐情感的聲音.連我本人也樸實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好人.我心情舒暢,抬眼望瞭望明亮的群山.眼瞼微微作痛.我已經二十歲了,再三嚴格自省,自己的性格被孤兒的氣質扭曲了.我忍受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鬱,才到伊豆來旅行的.因此,有人根據社會上的一般看法,認為我是個好人,我真是感激不盡.山巒明亮起來,已經快到下田海濱了.我揮動著剛才那根竹子,斬斷了不少秋草尖.
途中,每個村莊的入口處都豎立著一塊牌子:
"乞丐.巡迴演出藝人禁止進村!"
六.
"甲州屋"小客店坐落在下田北入口處不遠.我跟在藝人們之後,登上了像頂樓似的二樓.那裡沒有天花板,窗戶臨街.我坐在窗邊上,腦袋幾乎碰到了房頂.
"肩膀不痛嗎?"
"手不痛嗎?"
阿媽三番五次地叮問舞女.
舞女打出敲鼓時那種漂亮的手勢.
"不痛.還能敲,還能敲嘛."
"那就好."
我試著把鼓提起來.
"唉呀,真重啊."
"比您想像的重吧.比你的書包還重呐."舞女笑了.
藝人們和住在同一客店的人們親熱地相互打招呼.全是些賣藝人和跑江湖的傢伙.下田港就像是這種候鳥的窩.客店的小孩兒小跑著走進房間,舞女把銅幣給了他.我剛要離開"甲州屋",舞女就搶先走到門口,替我擺好木屐,然後自言自語似地柔聲說道:
"請帶我去看電影吧."
我和榮吉找了一個貌似無賴的男子帶了一程路,到了一家旅店,據說店主是前鎮長.浴罷,我和榮吉一起吃了午飯,菜肴中有新上市的魚.
"明兒要做法事,拿這個去買束花上供吧."我說著,將一小包為數不多的錢讓榮吉帶回去.我自己則不得不乘明早的船回東京,因為我的旅費全花光了.我對藝人們說學校裡有事,她們也不好強留我了.
午飯後不到三小時,又吃了晚飯.我一個人過了橋,向下田北走去,攀登下田的富士山,眺望海港的景致.歸途經過"甲州屋",看見藝人們在吃雞火鍋.
"您也來嘗嘗怎麼樣?女人先下筷雖不潔淨,不過可以成為日後的笑料哩."阿媽說罷,從行李裡取出碗筷,讓百合子洗淨拿來.
明天是寶寶夭折四十九天,哪怕推遲一天走也好嘛.大家又這樣勸我.可是我還是拿學校有事做藉口,沒有答應她們.阿媽來回嘮叨說:
"那麼,寒假大家到船上來迎您,請通知我們日期.我們等著呐.就別去住什麼旅館啦,我們到船上去接您呀."
房間裡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我邀她們去看電影,千代子按住腹部讓我看:
"我身體不好,走那麼些路,我實在受不了."
她臉色蒼白,有點精疲力盡.百合子拘束地低下頭來.舞女在樓下同客店裡的小孩兒遊玩兒,一看見我,她就央求阿媽讓她去看電影.結果臉上掠過一抹失望的陰影,茫然若失地回到了我這邊,替我擺好了木屐.
"算了,讓他帶她一個人去不好嗎?"榮吉插進來說.阿媽好像不應允.為什麼不能帶她一個人去呢?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剛要邁出大門,這時舞女撫摸著小狗的頭.她顯得很淡漠,我沒敢搭話.她仿佛連抬頭望我的勇氣也沒有了.
我一個人看電影去了.女解說員在煤油燈下讀著說明書.我旋即走出來,返回旅館.我把胳膊肘支在窗臺上,久久地遠眺著街市的夜景.這是黑暗的街市.我覺得遠方不斷隱約地傳來鼓聲.不知怎的,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了.
七.
動身那天早晨七點鐘,我正在吃早飯,榮吉從馬路上呼喊我.他穿了一件帶家徽的黑外褂,這身禮服像是為我送行才穿的.姑娘們早已芳蹤渺然.一種剮心的寂寞,從我心底裡油然而生,榮吉走進我的房間,說:
"大家本來都想來送行的,可昨晚睡得太遲,今早起不來,讓我賠禮道歉來了.她們說等著您冬天再來.一定來呀."
早晨,街上秋風蕭瑟.榮吉在半路上給我買了四包敷島牌紙煙.柿子和"熏牌",清涼劑.
"我妹妹叫熏子."他笑咪咪地對我說."在船上吃桔子不好.柿子可以防止暈船,可以吃."
"這個送給你吧."
我脫下便帽,戴在榮吉的頭上.然後從書包裡取出學生制帽,把皺折展平.我們倆人都笑了.
快到碼頭,舞女蹲在岸邊的倩影赫然映入我的心中.我們走到她身邊以前,她一動不動,只顧默默地把頭耷拉下來.她依舊是昨晚那副化了妝的模樣,這就更加牽動我的情思.眼角的胭脂給她的秀臉添了幾分天真.嚴肅的神情,使她像在生氣.榮吉說:
"其他人也來了嗎?"
舞女搖了搖頭.
"大家還睡著嗎?"
舞女點了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票的工夫,我找了許多話題同她攀談,她卻一味低頭望著運河入海處,一聲不響.每次我還沒把話講完,她就一個勁點頭.
這時,一個建築工人模樣的漢子走了過來:
"老婆子,這個人合適哩."
"同學,您是去東京的吧?我們信賴您,拜託您把這位老婆子帶到東京,行不行啊?她是個可憐巴巴的老婆子.她兒子早先在蓮台寺的銀礦上幹活,這次染上了流感,兒子.兒媳都死掉了.留下三個這麼小不丁點的孫子.無可奈何,俺們商量,還是讓她回老家.她老家在水戶.老婆子什麼也不清楚,到了靈岸島,請您送她乘上開往上野站的電車就行了.給您添麻煩了.我們給您作揖.拜託啦.唉,您看到她這般處境,也會感到可憐的吧."
老婆子呆愣愣地站在那裡,背上背著一個吃奶的嬰兒.左右手各拖著一個小女孩,小的約莫三歲,大的也不過五歲光景.那個污穢的包袱裡帶著大飯團和咸梅.五六個礦工在安慰著老婆子.我爽快地答應照拂她.
"拜託啦."
"謝謝,俺們本應把她們送到水戶的,可是辦不到啊."礦工都紛紛向我致謝.
舢板猛烈地搖晃著.舞女依然緊閉雙唇,凝視著一個方向.我抓住繩梯,回過頭去,舞女想說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後再次深深地點了點頭.舢板折回去了.榮吉頻頻地搖動著我剛才送給他的那頂便帽.直到船兒遠去,舞女才開始揮舞她手中白色的東西.
輪船出了下田海面,我全神貫注地憑欄眺望著海上的大島,直到伊豆半島的南端,那大島才漸漸消失在船後.同舞女離別,仿佛是遙遠的過去了.老婆子怎樣了呢?我窺視船艙,人們圍坐在她的身旁,竭力撫慰她.我放下心來,走進了貼鄰的船艙.相模灣上,波浪洶湧起伏.一落坐就不時左跌右倒.船員依次分發著金屬小盆(供暈船者嘔吐用.).我用書包當枕頭,躺了下來.腦子空空,全無時間概念了.淚水簌簌地滴落在書包上.臉頰涼颼颼的,只得將書包翻了過來.我身旁睡著一個少年.他是河津一家工廠老闆的兒子,去東京準備入學考試.他看見我頭戴一高制帽,對我抱有好感.我們交談了幾句之後,他說:
"你是不是遭到什麼不幸啦?"
"不,我剛剛同她離別了."
我非常坦率地說了.就是讓人瞧見我在抽泣,我也毫不在意了.我若無所思,只滿足於這份閒情逸致,靜靜地睡上一覺.
我不知道海面什麼時候昏沉下來.網代和熱海已經耀著燈光.我的肌膚感到一股涼意,肚子也有點餓了.少年給我打開竹葉包的食物.我忘了這是人家的東西,把紫菜飯團抓起來就吃.吃罷,鑽進了少年學生的斗篷裡,產生了一股美好而又空虛的情緒,無論別人多麼親切地對待我,我都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明早我將帶著老婆子到上野站去買前往水戶的車票,這也是完全應該做的事.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為一體了.
船艙裡的煤油燈熄滅了.船上的生魚味和潮水味變得更加濃重.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溫暖著我.我任憑淚泉湧流.我的頭腦恍如變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來,後來什麼都沒有留下,頓時覺得舒暢了.
[日本。川端康成名作/再深度(藝術魅力)鑒賞2]《伊豆的舞女》(世界著名精美小說)
《伊豆的舞女》(世界著名精美小說)
王立伏/再深度(藝術魅力)鑒賞:
川端康成(1899~1972)是日本現、當代小說家。出生在大阪。幼年父母雙亡,後祖父母和姐姐又陸續病故。孤獨憂鬱伴其一生,這反映在他的創作中。在東京大學國文專業學習時,參與復刊《新思潮》(第6次)雜誌。1924年畢業。同年和橫光利一等創辦《文藝時代》雜誌,後成為由此誕生的新感覺派的中心人物之一。新感覺派衰落後,參加新興藝術派和新心理主義文學運動,一生創作小說100多篇,中短篇多於長篇。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昇華的美,並深受佛教思想和虛無主義影響。早期多以下層女性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寫她們的純潔和不幸。後期一些作品寫了近親之間、甚至老人的變態情愛心理,表現出頹廢的一面。
而成名作小說《伊豆的舞女》(1926)描寫一個高中生“我”和流浪人的感傷及不幸生活。名作《雪國》(1935~1937)描寫了雪國底層女性形體和精神上的純潔和美,以及作家深沉的虛無感。其他作品還有《淺草紅團》(1929~1930)、《水晶幻想》(1931)、《千鶴》(1949~1951)、《山之音》(1949~1954)和《古都》(1961~1962)等。川端康成擔任過國際筆會副會長、日本筆會會長等職。1957年被選為日本藝術院會員。曾獲日本政府的文化勳章、法國政府的文化藝術勳章等。196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72年在工作室自殺去世。已有多部作品在中國翻譯出版。
伊豆的舞女:選自《川端康成小說經典》,《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早期的代表作,自1926年問世以來,評論、研究文章層出不窮,尤其是日本的研究者作了很多扎實、細緻的研究工作。但從作者的人生觀、作品的思想特徵及表現風格等方面系統地論述《伊豆的舞女》的文章還不多見。本文擬通過對《伊豆的舞女》的分析,來展現川端康成文學獨特的“佛典”思想特徵。
(一)
由於受佛教的宇宙觀影響,川端康成的人生理想顯得既氣勢恢宏,又虛無縹緲川端康成。主張以佛教視野和宇宙宏觀思考人生,卻又對佛教的傳統觀念、感情因習不屑一顧。他主張把人生放大詮釋卻又避而不談現實。如此等等,反映在文學中他主張表現手法的革新,即文學革命。也正是他的這種人生觀、宇宙觀與文學觀相融合,從而形成了川端康成文學(簡稱川端康成文學)的底流。這種底流首先表現在他的初期文學(1923年—1933年)的作品中。
川端康成的創作動力是來自人生的悲痛和寂寞,但川端康成並不想讓讀者在這種痛苦的氣氛中窒息,而是讓理想的光彩照耀讀者苦痛的心,使之得到救助。他在《文學自傳》中曾談到:“用我的風格去歌頌東方古典(佛典)的虛幻。”(注: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文學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他還曾就其文學本質論述說:“有的評論家說我的作品是虛無的,不過這不等於西方所說的虛無主義。我覺得這在‘心靈’上,根本是不相同的。”(注: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文學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川端康成如上所述的“東方古典(佛典)的虛幻”、“心靈”上根本不同的“虛無”等,是文學創作上的理想表現。具體地講,就是心靈受到壓抑、煎熬時產生的“博大”的“求助心”。(注:東山魁夷、吉村貞司著,葉謂渠譯:《我的道路》,《世界文學》1988年第6期。)“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所有的人本來就具有平等圓滿的佛性。
(注:石田一良:《日本思想史概論》,吉川弘文館1986年版。)這一室町時代的禪宗大同思想基礎上的自我解放,就是苦難、寂寞之心得到解脫的一種境界。讓理想的光彩照耀讀者苦痛的心,使之得到救助,這就是川端康成早期文學的思想特徵,也即“佛典”文學思想。
川端康成文學思想特徵的形成,首先源于他的人生經歷。川端康成剛滿2歲父親即病故,3歲時母親也離開人世,7歲時祖母病故,後來他被寄養在姨媽家,在他10歲時姐姐也因病死去,15歲時祖父又病逝。這接二連三的不幸遭遇使淪為孤兒的川端康成形成了所謂“孤兒的根性”。他曾在《文學自傳》中剖析自己:“我自幼是個孤兒,受人照顧太多。許多人都寬恕過我,我自己也不曾對別人懷有惡意。”他還談到:“我剛到東京時,我很愛看失火的場面。大地震後,我一連十天半月,天天都帶著水和餅乾,到處遊逛災後的遺跡,臉都曬黑了。……我想去的不是歐美,而是東方的滅亡的國家,或許我是個亡國奴。再沒有什麼人間的形象,比地震時逃亡者那源源不斷的行列,更能刺激我的心。我迷戀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欣賞托爾斯泰。可能是由於我是個孤兒,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哀傷的、漂泊的思緒纏綿不斷。”從川端康成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孤兒根性”使他的性格具有了“無怨無恨”的孩童般的稚朴、明亮的一面,又使他的性格具有了“亡國奴”般的痛苦和與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同命相連等傷感、陰暗的一面。
川端康成的“孤兒根性”血肉相連般地融化在他的人生觀及文學思想中。他在《文學自傳》中寫道:“早在十五年前,我腦子裡就已構思了一部題為《東方之歌》的作品,又想把它寫成天鵝之歌。用我的風格,去歌頌東方古典的虛幻。也許我沒能寫出來就死去,不過我一直想寫它,只有這點我希望能夠得到理解。”川端康成把“佛典”看作“是世界上最大的文學,把它當作文學的幻想來敬重”,是別具慧眼,有其自我認定的含義的。在佛教看來,“人生是苦的,人生是一切苦惱的總合。但當人們認識到佛教的真理,了悟人生的真諦,就會進入一種煩惱滅盡,‘常樂我淨’的境界,這種境界就是‘入滅’或“涅pán@①”的光明前景和理想境界。”(注:楊曾文:《佛教的起源》,今日中國出版社1989年版。)川端康成以此為自己的創作宗旨。這一創作宗旨指導下的川端康成文學,是帶有明顯的孤兒傷感稟性和為悲哀和寂寞的人生創造理想與生的力量的川端康成式“佛典”文學特徵。
(二)
《伊豆的舞女》充分體現了川端康成式的“佛典”文學特徵。日本學者伊藤整在評論《伊豆的舞女》時,曾有過精闢的闡述:“反復讀一下《伊豆的舞女》可以隨處發現這篇作品同川端康成今天的創作在脈搏上是相通的。可以說這相通之處在《伊豆的舞女》中只是處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不用說,讀作品時,雖然在這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獲得一次又一次真正的感動而深入了下去,但掩卷時獲得的總的感動不是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獲得的,而是構成這篇作品骨骼的情節和情景的甜蜜性,是青春的抒情。殘忍的不回避的目光不漏過醜惡的全過程,在最後的目的地,一定要抓住純潔和美。川端康成這一創作精神,遊弋在貫穿始終的抒情氣氛中,因而被深藏在作品的內部。”(注:伊藤整:《川端康成的藝術》,《文藝》1938年2月號。)
《伊豆的舞女》的主題是通過主人公青年學生的主觀意識表現出來的。一位孤兒出身的大學預科生去伊豆旅行,途中與流浪藝人結伴而行,其間,對一位14歲的舞女產生了似戀非戀的愛慕之情。在青年學生的主觀感覺、體驗中,主要有以下幾個印象系列:(1)中風老人的印象;(2)流浪藝人的印象;(3)茶店老闆娘、旅店老闆娘的印象;(4)孤兒及老奶奶的印象。這幾個印象系列是由青年學生的主觀意識有機地統一起來。中風老人的病痛,被流感奪去父母性命的三個孤兒及失去兒子、兒媳的孤苦老奶奶的可憐;受人歧視的流浪藝人印象中又可分為落魄潦倒的榮吉,流浪奔波而孩子早產夭折在旅途的榮吉的妻子千代子,哥哥不讓但又無奈還是做了舞女的熏子,迫于社會風習自己也看輕女人的阿媽,離開故里親人隻身做了舞女的百合子等。這苦難、悲哀的印象,同“因孤兒根性而扭曲了性格”、“不堪令人窒息的憂鬱而來伊豆旅行”的青年學生孤寂、憂鬱的心靈,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們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都在青年學生的心靈的湖面上泛起了水花,使青年學生的靈魂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洗禮與昇華。
第一次是因熏子的純潔而產生的。青年學生在向茶店老闆娘打聽今晚那些藝人的住處時,老闆娘“含有過於輕蔑的話語”使青年學生想到:“要是那樣,就讓那位舞女住到我的房間裡來吧。”(注:《伊豆的舞女》,《昭和文學全集9·川端康成集》。)對於文章中的“我”即青年學生的遐想,有一些日本研究者認為這是“邪念”;也有的認為這是一種“超越了色情堂堂男子漢的正義感,即不含邪念的保護意識”;也有的學者認為二者兼而有之。筆者贊同後一種觀點。因為在青年學生的眼裡,開始一直錯把熏子看成是“成熟”的女子。當從舞女的無拘無束、無邪無欲的神態上,青年學生明白了她還是個未成熟的“孩子”時,腦子裡澄淨得好像被擦洗過一樣,笑容久久停留在臉上。(注:《伊豆的舞女》,《昭和文學全集9·川端康成集》。)這裡,作者把初戀的少女的純潔視作一種人生理想來渲染的。
又一次心靈的撞擊及情感的昇華,是青年學生和舞女之間的感情交流。在共同的旅行中,流浪藝人們對青年學生越來越表現出信任、感激的情感。青年學生“既不獵奇又不含輕蔑之意,我完全忘了他們是屬於流浪藝人那一種類的人。我這一尋常的好意似乎滲透進他們的心田裡”。因為人們尋常對流浪藝人是獵奇的、蔑視的。因此,這一尋常而又超乎尋常的“好意”換來的是舞女對青年學生的讚揚:“是個好人啊!”“這話語帶有單純而坦率的韻味,是天真自然是輕輕拋出的帶有感情傾向的聲音。”(注:《伊豆的舞女》,《昭和文學全集9·川端康成集》。)這讚揚使青年學生有了自我確認的信心:“連我也毫不做作地感到可以把自己叫作好人”。青年學生感覺體驗到的環繞舞女的社會氣氛是悲哀的,而自己“孤兒根性”的心靈底色本來就是悲哀的,因此形成了《伊豆的舞女》悲涼的基調。然而,在這種悲哀的氛圍中,舞女和青年學生在心與心的交流中都互相得到了慰藉,從而使兩顆自卑的、灰暗的心變得自信、明亮了起來。這一心理變化,作者 在《伊豆的舞女》的結尾作了濃墨重彩的描述:“這時我的心情是美好的、空虛的。明天我將帶著老奶奶到上野站去買前往水戶的車票,這也是完全應該做的事。我感到這一切全融為一體了。……我的頭腦變成了一泓清澈的水,它一滴一滴溢了出來,最後什麼也沒留下——我心裡快活得甜滋滋的。”
引文裡出現的“空虛”、“頭腦變成了一泓清澈的水”、“最後什麼也沒有留下”等,實際上是在悲哀中由於人們心靈的相互交流、相互撫慰而產生的和諧、幸福的一種理想境界。這也就是《伊豆的舞女》的主題的深層內涵。
川端康成的早期文學作品是立足于人生的悲哀和寂寞來構思的,其本質是通過“佛典”的幻想境界的創造給悲哀寂寞的人們伸出援助之手。他這一文學特徵不是“超現實的形而上學的純理念的”,而是主觀自省(包括自救)和客觀審視(主要是對被侮辱被損害人物的社會環境的揭示)的融合。在以哀傷頹廢為基調這一點上,它的道德歸向和理想閃爍是主題的核心。這大概就是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委員會稱讚川端康成的作品“表現了日本人的內心精華”的主要原因吧。
再談談《伊豆的舞女》強烈的藝術魅力
自《伊豆的舞女》從1927年出版以來,就感動了無數的讀者,並6度被搬上銀幕。
故事根據作者青年時代一次伊豆之旅的經歷寫成,體現了較多的作者個人色彩。“我”,一個東京高等學校的學生,在獨自遊覽伊豆的過程中遇見了一群巡迴演出藝人,其中一個“看上去約莫十七歲光景”的舞女深深吸引了“我”。“我”有意的追隨著他們一直到盤纏用盡,並在旅途中與他們建立起了真摯的友誼,同時,舞女情竇初開,也漸漸顯露出了對“我”的喜愛。雖然最終這段美好的初戀只停留在兩個人的心裡,變成了不完滿的回憶,但也正是這樣,小說留給了讀者無盡的遐想和惋惜,並因此增強了它的藝術魅力。
1968年,川端康成憑藉《雪國》、《古都》、《千紙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因此被更多的讀者所熟知。小說中處處散發的淒美、純淨的氣息感動著讀者的同時,也給予了他們一種能夠平復內心躁動的力量。幾十年來讀者的眷顧已經使《伊豆的舞女》成為了一部經典,其所蘊含的藝術魅力長久的在文學史上熠熠生輝。
清純委婉的愛戀
中國著名理論家和川端康成作品譯筆大師葉渭渠在評價這部作品時曾說:“《伊豆的舞女》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初戀”。作品中最令讀者感動的地方也正是“我”與舞女之間那欲說還休、清純委婉的愛情故事。“她梳理著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大髮髻,髮型古雅而又奇特。這種髮式,把她那嚴肅的鵝蛋形臉龐襯托得更加玲瓏小巧,十分勻稱,真是美極了”。舞女稍顯成熟的美將“我”深深吸引,“我”細緻地觀察著舞女的容貌與言行,心理種種的變化也被她牽引。小說開頭寫“我”獨自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驟雨向“我”橫掃過來,這個原本並不適合旅行的天氣裡“我”卻因為“一個希望”的“催促”,忘記了疲憊,忽略了山上的美景,匆忙地趕著山路。當“我”追上了舞女一行人,如願以償時,作者寫“我”呆若木雞在站在茶館門口,把初戀的悸動形象的展現在了讀者面前。由於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成,“我”對舞女的愛慕描寫的明白坦率,包括後來舞女一班人被招去去演出,“我”心煩意亂,擔心舞女會被人玷污和當舞女要與我通宵下棋時,“我也變得好戰了”都明白的闡明了主人公的心思。與主人公內心明顯的變化相對,舞女的心理卻完全是通過其言行表現的。看上去約莫十七歲的舞女實際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呐”。少女的羞澀和清純通過一次次的臉紅和對“我”的關心含蓄的表現出來。
作者川端康成的描寫,可以形象的想像出來舞女的純美,甚至也同“我”一樣,“喜歡”上她。“我”追上舞女一行人後與漢子聊了起來,只是回頭問了舞女一句她的臉就緋紅了起來,回答時也有點慌張,再問就只會點頭了。這可能是我與舞女的第一次對話,少女的羞澀惹人喜愛,言語間微妙的感情活動被充分展現出來。如果說我與舞女的第一次對話時舞女顯示的羞澀是常人必有的反應的話,那麼當我要乘船離開時舞女獨自在碼頭等我,並一言不發,像是在生氣的表現便足以讓讀者看懂舞女的心思了。直到船遠去舞女才揮舞起手中白色的東西,更是表明了她心中難以言語的情感,這種隱藏在內心最終停留在內心的愛讓讀者頓生惋惜之情,不完滿的結局讓小說超越了有限的文字,讓每個人少年時代的那份懵懂純情在舞女或我身上再現,文學作品與讀者產生了共鳴,回憶與遐想交織,淚水濕潤了眼眶。
清冷唯美的秋景文學作品中的環境描寫通常是為主題服務的,小說中的景物一方面為的是營造一種特定的氛圍,一方面也是人物心理活動的外化。《伊豆的舞女》這部作品在講述一段美好戀情的同時也為讀者展現了一副日本伊豆島上的動人秋景。當然,以第一人稱寫作的這部小說所展現的景物被打上了更多的主人公的心理印記。讀者借助主人公的眼睛一邊欣賞美麗的秋色,一邊與主人公一道感受他內心的起伏,“看”到了更加豐富更加淒美的伊豆風光。
為烘托傷感的氛圍,小說中的伊豆秋景整體上呈現出清冷唯美的特點。小說開頭對環境這樣描繪:“驟雨白亮亮地籠罩著茂密的杉林”、“重疊的山巒,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派秋色”,如此淒清壯美的山色,身在其中的人怎麼會不“目不暇接”,有怎麼會不感懷呢?
在與人物的心理相配合上,景似乎也通了人性,適時地變化起來以應“情”。在我急匆匆地追趕舞女一行人的途中,驟雨“從山麓向我迅猛地橫掃過來”,當我與漢子已經能傾心暢談,情迷無間時,“連山巒和蒼穹”也變成了“一派南國風光”。黃昏時分,舞女們被招到飯館演出,我牽掛起舞女,心裡煩躁,這是的景再一次出現了變化。一場暴雨使眼前的小河變得渾濁,成了“黃湯”,房間裡也是昏昏沉沉的。
翌日上午,我得知舞女一切安好時,天又已經放晴,那一條上漲的小河,正“承受著暖融融的陽光”。讀者讀到這裡似乎能感到身上一陣暖意,不禁的沉浸到美好秋日的想像中去。而在最後送別的時刻,和煦的陽光又再次消失,“蕭瑟的秋風”渲染起結局的悲涼。
讀者就這樣在不斷變幻的景色中為伊豆的風光所折服,為小說的悲情而傷懷,體會著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美的完美交融。
善良樸素的人性
舞女一行人巡迴各地以演戲為生,是社會最底層的階級,快到下田的時候每個村莊的入口都豎立著“乞丐、巡迴演出藝人禁止進村!”的牌子。但是作者並沒有強調他們的不幸,不同階級的矛盾也被淡化。川端康成筆下的人際關係是和諧而樸素的。“我”原本以為舞女們巡迴各地演出的日子是相當艱辛的,但實際上他們卻是那麼悠閒自在、無憂無慮。讀者的注意力也沒有被社會矛盾所吸引,因為作者將人性的樸素善良展現出來,始終讓讀者感受著人性的美。
主人公第二次追上舞女一行人後很快與“漢子”聊了起來,他“連珠炮似地向我問東問西”,一路走來“我”與他已經親密無間了,後來甚至請我參加他們夭折孩子的七七。舞女一行人熱情善良的性情讓“我”感動,讀者在他們的感染下也獲得了更深層次的愉悅,嚮往那種樸素和諧的人際關係。小說的結尾,作者安排了遭遇不幸的老婆子和她的三個孫輩出場。礦工們對她們的照顧和船上乘客的撫慰,還有我爽快地答應一路上對他們的照顧再次現實出了人性的光輝。正是在這樣悲情的環境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幫助,讓讀者在為美麗愛情感動的同時還欣喜地體會到了人性的溫暖,小說自身的藝術魅力也因此得到再度昇華。
現在社會生活中因為市場經濟的衝擊,人心躁動中類似故事情節是很難再有的,恐怕也只有張藝謀根據一篇日記所寫,而改編拍攝成的唯美電影《山楂樹之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