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大实话
公刘
为别人的著作写序是桩难事。
首先,我得把陌生(或部分陌生)的书稿至少通读两遍,达到分寸了然于心,这一件工作的劳动量已经很不小,何况我仅剩下一只左眼,戴镜视力复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已下降为0.4了。此其一。
无奈我偏死板,不合潮流,还立了一条个人守则,绝不写那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废话和矫情话。每为人撰序,主观上总想抓牢一个问题,既有具体对象,又有普遍意义,这样有感而发的议论,自忖虽未必中的,但让人能从正面触发点滴联想,或从反面汲取些许敎训,未始毫无益处。不过真的按“守则”行事,耗费脑力当属无疑的了。此其二。
由于上述两方面的考虑,我辞谢了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可能其中还有所开罪罢,但也顾不得了。
前几天,我才将一部诗稿退还豫北山区某地的一位作者。这位作者几年来省吃俭用撙节下数千元,却面临着两难的选择:要末是买书号,自费出诗集,要末是替二老双亲修葺摇摇欲坠的农家危房。我回信劝他:千万不可图一时的虚名,招终身的遗恨,还是照料老人当紧,诗人就暂时缓当了罢。
与此同时,我对这位诗痴的作品自然也认真读过,有了一个基本的评估,即:多他这一本不显眼,少他这一本不抱憾。
这类事情往往也令我忐忑不安,似乎自己变成了美国的“地下医生”,替什么理该当妈妈的妇女非法堕了胎。然而,仔细思量,二者到底不是一码事。对诗作者要求严一些,希望“婴儿”真正足月才生下来,而不是孱弱的早产儿,绝非出于恶意。
陈运和的“方式”与上述豫北的那位青年诗人如出一辙,也是不等我表明态度,便一大包捅了过来,复晓之以乡谊,动之以友情,这一回,不遵命恐怕太不近人情了。
那么,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可是,我要保留一项起码的自主权:不作违心之论。
统观运和辑入的78首诗,我姑且谈一个总体印象,我觉得,除去《根》、《跑》、《历史,我熟悉他》、《不足为怪》、《出院时的诗,不再那么苍白》、《感触,在黎明时醒了》、《烟》、《寄托》等篇,其余大多是“璞”,必得假以时日,切之磋之,琢之磨之,方能现出美玉的本相,焕发逼人的光采。另外,还有几块纵有“暖日”也难“生烟”的顽石夹杂其间,如几首赠人之作,我以为,诗味都不足。
人性的弱点是喜欢赞扬,那怕明知是假。我这里公开评论一位诗人的作品是“璞”,是不是轻慢,是不是侮辱?不!我不这样理解,我倒以为是一种本质上的肯定,一种诚挚的期冀。听话固然要听音,但尤其要听心。
拿我作例子。我早年写的诗,可谓绝大部分是“璞”,而且直到今天,涂鸦整整半个世纪了,还不时有半成品出手。不单是我,即以更有修养,更有成就的卓然大家而言,也无法保证他不碰上“心中有而笔下无”,辞不尽意的尴尬局面。毛糙目涩的情况终归难免,不必大惊小怪。所谓“诗圣”、“诗仙”也者,难道不正是用了血、泪、汗搅拌生活的膏泥塑造起来的么?哪儿有百分之百的天生异秉!
我切盼作者继续努力学习,努力劳动,一往情深,一往无前。“诗痴”,倘仅仅止于“痴”,是不足取的;不当痴处宜不痴,我指的是清醒地面对生活,生活中的愉悦,生活中的痛苦;清醒地面对自身,自身的长处,自身的缺欠。
这样一通大实话,居然充“序”,不知运和可情愿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