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太阳像染布场上班一样,把一块块刚染好的黄色布料,挂在高高的墙壁上,铺在空荡荡的空地上,洒在无任何障碍的广阔空间里。千篇一律的金黄色,成了太阳染布的世界广场,它热情款待地球上,无数个鲜活的生命,来享受着黄顔色包裹的盛大宴会。
我为了清查一件小事情,想起我的一个老领导毛天佑。今天一大早我去探望了他。我跨进他家黑黢黢的房门,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很难闻的霉味和老年人专利气味,一下子扑向我。就像人一下子跳进染料桶里,是什么颜料就染什么颜色。等了一会,我定下神来看:
两张单人木床,靠墙面七字形排放,墙角的床顶上,用绳牵了一个布帘,晚上睡觉时可以拉开,隔成两个自由的空间。
地面很干净,小桌上放了台老款电视,墙壁上拉了横竖不等排列很整齐的电线,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专业电工手上做的活。还有一个敞开门的卫生间也很简陋,但没有烧味。
家里唯一的一扇朝南的窗户被堵死了,没有黄色的太阳来光临。我很纳闷,伸出头看看窗户外,原来是自己用废弃木料搭的一个小厨房。
老毛气色不好睡在躺椅上。蜡黄的脸,洗的很干净。两条撑伞把似的腿,像衣架似的高举着身子。一个香瓜头,装满了生活在人间的乐趣。一双智慧的眼睛与他家养的小狗狗眼睛一样的温和。他鼻子尖峰处有个黑痣如黄豆般大小。一张保养很好的弯弓嘴,常年累月不停的向体内输送着营养。平时他两臂不是在一个水平线上工作,可能是神仙在制造他两臂时贪了杯,多喝了两杯烧酒,而忘了吊水平线,随手一挥变成了劣制品。好在神仙后来补过,给他配置了一颗强大的心脏,让他活到七十多还不见老。
“小张,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们有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吧?”
他拉开抽屉伸手摸来一包烟,又抓了打火机,热情的递上一支,点上火说:
“是呀,时间过的真快。我记得北京没有开奥运会时我来过你家,现在奥运风已经过去了三四年了。你身体还是那样!真没见老。”
我扫了扫屋子,吐出第一口烟。
老毛过去是我的老领导,在工作上他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在生活上他是乞丐。他老婆很泼辣,是目空一切昂头走路的女人。她把丈夫管的定定的;把钱收藏的好好的;把家管理的干干净净的。俨然她就是个爷们。
“老毛,谁来了?”
“小张,我们过去单位的,他来看看我。”
一会儿,从门的西侧面移进一个像盛开的白菊花,罩袍一样盖住脸的头来。她盛开的白菊花就像扫街的清洁工,用毛巾捂住头,嘴角咬住毛巾,风一刮上来,可以拦住脏东西一样。她一钻进来,人体就像一个会移动的黑麻,突然滚了进来,屋子里顿时来了暖气,寒冷突突突被她赶走了一半。
她一转过身来:大海里的波纹笑,带着眼晴皮一起向外扩张,屋里的黑暗与她黑眼珠顿时成了发射光芒的太阳,亮闪闪的眼珠突变成一面镜子。她的笑声一起来,松弛衰老的脸皮,无论你揪那一把,都是一碗三鲜拉面,横竖的绉纹带像岁月的笔记,清晰的文字铺写成人脸的形状,任凭你目光清扫冲刷绝不会消失。
我再仔细看她:一双黑眼珠上已拉上了半透明的白帘,鼻子松软的就剩一个人字形的骨架,如天气少微刮大点风,就很容易掀翻她鼻梁骨。她一张开嘴,没有一颗竖起来的斗牙,个个都是光秃秃,都被食物锉平了,有许多牙都提前退休,回到了土地里重新打造去了。好再她的嘴与食管还预留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让每天输食物的车子继续迎着胃肠道口前进。她身体上的肉泡沫一般,风一吹四外乱窜,一层人皮裹住她的泡沫肉,硬勒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老毛,你还给小张泡杯茶了呀?光秃秃的坐在屋子里不冷吗?你也不知道打开电加热器。人家有心来看你、你呀!?真是老糊涂了。”
“大嫂不要忙,我坐一会就走,你要是忙东忙西的,我就坐不住了。”
“我忙啥,没有忙的。你来我高兴。不像老毛,我们俩在家都没话说,说一句能搭上边的话,要吵好几句。刚才我们就是吵完架我才气出去的。”
大嫂一手端着泡好茶的茶杯递过来,一手把茶杯垫子朝杯屁股下一放,眼神扫了一下我手上冒着烟雾的香烟。“
“老毛不喜欢喝茶,我有时爱喝点,买的茶叶不好,谅解了。”
“我也不太爱喝,每次天在家喝好水出来一整天。渴了就买点饮料。”我偷偷的把烟灭了。
“嫂子人好,老毛享福哟!家里搞的一一当当的,没有灰尘。”
嫂子找来一个板凳坐下,脸对着我,眼睛盯着老毛。
“小张你知道,有的人识宠,有的人配骂,我们家老毛取后一种要天天骂。你越骂他,他越乖。”
我听大嫂说话一楞一楞的,立马岔开话题。“老毛一辈子走过来也很不容易哟。”
“我跟他一辈子了,你问问他?我还享受过他一天清福的?我十六岁大姑娘时就嫁给他了,给他糟踏了一辈子了。从来就没有享受过他一天清福。那时,他单位加给他加一级工资,他还让半级给别人。我带三个孩子全靠他那点三十来块钱的工资在转。他单位分房子给他,他不要,硬让给小青年结婚。像他这种人应该是雷锋了吧?不!文化大革命时期,照样斗他,批他,给他戴高帽子游街。我要不是跑回我老家山东跑得快,也被揪死了。”
“那时全国都一样,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搞什么。”
“你看他混了一辈子了,混的那儿有点人样?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租人家的,他现在退休工资才拿到二千元,还不抵我一半。”
“那你们总得收入挺好的。”
“那儿,刚存了点钱,就被他看了一次大病,用的屌大精光。”
“老毛得了什么病?”
“直肠癌,开刀住院用了二十几万。我要不拿钱出来救他的命,他早就死了。”
“唉……现在平民看病真是看不起,一次病就叫你倾家荡产。”
“老毛还爱喝酒,一天二顿,一顿二三两,这是他唯一的一个爱好!”
“现在你还喝吗?”我问。
老毛歪斜的头竖了起来:“喝!喝的比以前少多了。”
“你爱喝什么牌子的酒?”
“你看他那身穷样,能喝什么好酒呢?告诉你,就是普通超市里卖的整大瓶的,像泡菜坛子十斤装的酒,一坛子四五十块钱,过去三十五块钱一坛子,他一个月三坛子。”
“那酒那能喝呀?全部是酒精,伤肝的!”
“他属狗的,命不值钱,喝死了啦倒呗!我不是讲了嘛!上会他直肠癌开刀,我拿出了二十几万块钱出来救他。这会他要是在酒上出点事,死在酒上。我是一分钱都不会朝外掏的。上会我们还和儿女们借了一点,算救了他老骨头一条狗命。这会想叫我拿钱也拿不出来了,只能看着他死了!”
老毛一双痴呆的眼睛像突然失去了光明。一张撕裂的嘴里,保留住仅有的几颗黄牙。一条浅红色的舌头半弹半跳。但心里涛涛不绝的火热心情,还是不断的传递给他相爱的女人。
一会嫂子上了厨房烧水。老毛说:
“我在家里没有地位,房子房子没有,钱钱钱也没有,什么都是她的,想想过去我太雷锋了,现在都搞成‘雷锋’的弟弟‘雷堆’了。唉……真想不到,搞的这么窝囊!”
老毛说着,眼睛内腺涌来一股泉水,从眼角处落下来,拉出两条不统一的面线,把完整的脸面分了三块,形成川田。
一会嫂子进来,手上拿了一个热水捂子,外面套了一个棉布袋,走到老毛跟前。
“来,腰抬一下。”嫂子把热呼呼的热水袋塞进老毛的怀里。
“我就知道这个老狗日的冷,从小就没有爹娘管的人。”老毛捂住肚子里的热水袋,一声不吭。
其实他们心里的爱总是在时间分分秒秒中燃烧。就像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永远不能停止下来,不断的持续着。因为爱而聚集着大量的能量,等待条件成熟后,会一下子爆发出来。
“我刚才听他一个同事说,他们单位一个叫“长城不倒”的人不行了。”
“怎么啦?他怎么啦?“长城不倒”他家太有钱了。”
老毛听见,松松肩,直起腰,眼神窜出火来。把挨斗的脸皮拉掉,换上了冲锋陷阵充满战斗精神的脸问。
“长城不倒,他原来叫什么名子?”我问。
“黄叶金。”老毛说。
“我怎么不认识?”
“你到单位时他走了。那时三十多年前,他就轿车来轿车去,本事大的吓人了。他什么东西都敢买卖,人家先叫他“投机倒把”,后来他越搞越有钱。他看个病几百万根本就算个事。媳妇生孙子他就摔给她一百多万。因为他太有钱了,人们就给他起了个‘长城不倒’雅名。”
他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开了两家上市公司。女儿开了四家珠宝店。孙女儿做日本翻译。他们有十套房产,在上海,香港,奥门,还是日本都有房有车。”
嫂子又说:
“不行了,听说就是这两天要走了,骨癌晚期。我不是说吗,一个人一条命,该你死,你跑都跑不掉!该你活,喝水都死不了。这下“长城不倒”非倒不可了。人不是不倒,是时候没到,到了还能逃了?世界上不是说有钱人就长寿的,老天爷最公平合理。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得死,让后面的新人上来,否则人那还得了?这个世界不全成有权、有钱人的天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