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立诚四方脸,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个子不高,身上很结实。他一生贫穷,任劳任怨。
我一进他家门,四合院里一颗几十年的香冲树超出二层楼高。院落满满的杂物,电瓶车,自行车,生活用品,杂物,做生意使用的工具等等。
厨房里:煤气炉一圈,锅碗瓢勺,油盐酱醋。
屋里:床上脏兮兮的,枕头,被子都没叠,晚上睡过觉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床下:鞋子、袜子、洗脚盆、毛巾、卫生纸、食用油桶,堆得一塌糊涂。
床尾:衣服、纸箱、家用电器、洗刷日用品。挂的、放的、常用的、不用的杂物,放的乱七八糟,几乎快要澎涨了。
桌上:酒瓶、酒杯、报纸、电视控制器,吃剩下来的饭菜全敞开着见天。
地面上:垃圾东一拙,西一拙堆在墙角处,扫帚横躺着。
一台老款电视机上面堆积如山垃圾。
一只迷花猫从被窝里卷着尾巴钻出来,东张张西望望,伸开前后腿伸个长腰,喵喵…喵喵…窜来窜去。
“家里有老鼠,晚上老鼠都能爬到床上来窜,真吓人,不养猫不行了。”卫立诚说。
他家有两间房,外面是他夫妇的卧室。里面一张自制的非标准上下铁床。
上铺是他一对双胞胎女儿睡的床,被子叠合很整齐,墙壁上挂着衣袋装的新衣,还挂着男影星照片。
下铺是他儿子睡的。床面铺得很整洁,被子叠的也很整齐。无意间我看见枕头角处露出一只安全套包装代。一双双擦的发亮的高跟皮鞋,红的,黑的,黄的放在床下。四壁漆黑,墙面朝下掉些钉钉挂挂翻卷着的墙皮,墙壁还向外泛出一股股难闻的霉菌味道。我走了几眼,只能看见电视荧屏是空白,全是垃圾。
卫立诚向后退了退,伸出左手,从桌子肚里拖出一张方凳,拉着他自己身上穿的蓝色长卦衣角,抹了抹方凳上的灰,又拎起长衣卦边掸了掸方凳上的灰,递来给我坐。
“坐坐坐!我马上代你泡茶。”
然后嘴里咕唧咕唧,厨具、箱子、抽屉、电视机上面,满屋子乱翻,抓茶叶。他抓了半天都没抓到,苦着脸对我说:
“我平时不喝茶,上次我买的一袋铁观音,给我老婆不知藏到那里去了,不好意思。”
他倒来一杯白开水。
卫立诚说话表情很糟糕,眼珠睁的多大的,嘴奈着,牙齿一个个倒立着,吐沫星带着口臭四处乱飞。他个子不高,人又虚胖,肝火旺盛,人就显得发楞。
其实我也不讲究喝茶,白开水我也难得喝。平时早晨出门前,喝好了白开水。
下午还有点阳光送来,屋子里桌前一半金光灿烂,后一半划给了自然明光。卫立诚送来的白开水正好落在阳光与自然明光的分界线上。黄闪闪的水,透明见底。
“我十七岁来南京,住在瘸子家。他家过去下放在我们村,后来上来了。他父亲死的早,他妈代人家洗马桶。
瘸子过去在南京化工厂控制中心工作,专门看操作系统仪表数据。那时大学生都玩不转,他玩的好得很,还是厂先进。后来因化学用品泄漏,他下半身瘫痪,得了骨癌。屁眼处有个小洞,长年朝外淌坏水,臭臭的,很难闻。要是把洞堵死了,他就活不了。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不代他治疗了,在家等死。他想,反正还有三个月的命,有钱就用掉。他那时手上真有不少钱,都是单位补偿款。有钱就开始作,四处打电话约女人。我就躲在房间里偷看。女人来了就脱衣服,瘸子两条腿都不行了,人就像半个板凳坐在女人身上摇,摇不了一会,前后不超过十分钟,起来就给一百块钱。两人话都不说一句,女人穿穿衣服就走人。像瘸子这种人浑身臭哄哄的,那些女人也能叉开腿?唉……世界上什么人都有。”
我喝了一口白开水,望着桌面上的太阳,伸出手指在桌面上乱写字,耳朵在听。
“后来那瘸子想找老婆,没有人愿意跟他。他可神了,就在保姆市场找保姆回来。白天赐侯他,晚上他就逮住保姆睡觉。你睡就睡呗,他还故意把床摇的咯吱咯吱乱响,让我听听他真有本事。我到现在也没搞懂,那些女人怎么就愿意给个瘸子上身的?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他还经常换,换来的女人都是在三十几岁,漂漂亮亮的女人。三十几年过去了,瘸子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每月还拿四千多元。
我刚住在他家也受过他的罪。瘸子天天坐轮椅,屎拉不下来,让我用手帮他扣,扣一次给一块钱。作孽哟,想想真作孽,那臭味嗅到我喉咙里,三天都不想吃饭。你看看一个瘸子,就能拿钱来压人。”
“后来呢?”
卫立诚他走到桌子前,把电视机插头插上,抓起摇控一揿,电视画面出现中共中央召开十八大会议的场景。
“打铁要靠自身硬。人世间的一切幸福都需要靠辛勤的劳动来创造。”
“我在他家住了二年,实在忍受不了他的疯狂刺激。
自己到家乡找了个老婆,生了第一胎就是双胞胎丫头,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小孩一生下来,全靠我修自行车赚来的钱养活他们。我老婆早晚在菜场做煎饼卖。”
我望着他说话,有时看看电视。
“现在好了,我把他们个个培养成大学生,有身价了,个个都不愿意像我一样去做生意苦钱。闲在家里吃喝,玩电脑。我没文化,我也搞不懂,玩电脑能玩出钱来?我想砸了几次,想想这电脑还是用我钱买的。实在舍不得。但我心里恨呀!国家就培养出这样的孩子?我自己没有文化,拿出钱来,委托国家培养,国家拿走了我的钱,交给我的就是这些麻木不仁的东西?我花钱是要买加工好的产品,不是次劣品呀!”
卫立诚说着很恼火:“你看看这些孩子,还不如我们不识字的人懂事。我那个儿子,在大学里就学会谈恋爱,还沾沾自喜带回来给我看。这熊孩子别的本事没有,找女人是比我强,我承认。走了一个女人又来一个女人,一任比一任漂亮,我就没见他断过。”
“他谈恋爱的费用从那来?”
“跟她妈要呗!他妈心软,挣点钱全给他们用掉了。三个孩子身上穿的全是名牌。”
这时卫立诚老婆推着卖煎饼车叮叮当叮叮当回来了。她身上停着灰尘,头上停着树上飘落下来的黄叶,身上套了一件白色大卦,大卦上印着三个红字:
“春满园”。
嫂子瘦高个,长脸,黑皮,眼睛水灵。高鼻梁挺直,嘴唇肖薄薄的,胸部突起有一个台阶高,女人味十足。
“唉哟…小张你怎么来的?稀客、稀客,真是稀客呀!”
“嫂子好!我是来看大哥的!”
“立诚,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随便!”
“今晚上二子不来家,她同学哥哥结婚,让她做伴娘去了。我在菜场带了几颗青菜,我们就用青菜汇饭吃,放几块肉,吃的人暖和。”
“行呀,随你便。”
立诚对我说:“小张你就在这儿吃算了!我去买点鸭子,正好我床肚下还有瓶五良春,放了很久了,喝光了算了。”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走了。”
“你们不用客气。说说话我就走了。”
嫂子忙了一会,走进屋来,朝床上一坐:
“小张,你上次你给我们的小狗狗可好玩啦,我那对双胞胎女儿特喜欢。抱前抱后,带它洗澡,梳毛,给它吃的喝的。有次小狗不吃不喝,又吐又拉,我抱它去看医生,医生说它得了细小病毒,看好要用三千多元。我抱它回来问懂行的人,他们说,给它多吃点抗生素药也能好。我每天晚上,把它放在我床下面用手摸着它睡觉,一会儿摸摸,一会儿摸摸。夜里起来好几次,慎怕它死掉。”
“后来呢?”
“病到第七天,它吃东西了,我想这下好了,慢慢的,它能到外面走走玩玩。我们前面有家炒毛栗子的,它爱吃,有时炒下来坏的,它会用小脚一踩,头一歪啃着。我出煎饼摊子时,它就睡到我身边陪着我。啊呀……想想比人都有真感情。”
“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死了吗!”立诚木头木脑来了一句。
“怎么会死呢?”我问。
“哎哟……”
嫂子摇着头,眼睛顿时红红的,眼泪从眼角处淌出来。
“我就不能说这狗狗的事,一说我眼泪水就忍不住会朝下掉。去年冬天,我知道冬天有人会敲狗。我每天都不敢早放它出去,那天……”
嫂子眼泪水忍不住朝下流,她随手拖住枕巾擦着眼泪,一边用手抹着眼泪水,一边还说:
“它自己从门洞里跑出去了,哎唷……真算它倒霉。一个骑摩托车的小青年,不知他用什么方法,拿根绳子套住我们家的狗狗,小狗狗就跟在他摩托车后面跑,跑不了几步,就躺倒在地上随他拖,它一边随地被他拖,一边痛的惨叫。我看见心里疚住着,难过死了……”
嫂子摇着头,捂着嘴,鼻子一抽一抽的,哭声又大了:“那是一只小狗呀!才六个多月,身体病刚好,身上那有肉可吃的肉呀?身子跟猫差不多长,他们还非要套走它吃肉。”
哭泣声……
“我看摩托车开的飞快,我腿肚子发软,追又追不上,喊也喊不出来,眼巴巴的看见我家小狗狗,被拖走。小狗狗在地面上打滚,惨叫,流血,真可怜哟!那一幕我至今还忘不掉”
屋子里静静的,像在默哀。嫂子像是在悼念。
卫立诚说:“我后来到周围所有菜场杀狗的地方去找,都没有找到。我连续找了三四天,光跑下关来回就好几趟。我要不找,你嫂子不吃不喝,煎饼也不做了,天天睡在床上哭。我说带她去再买一只狗,她又不要,非要狗狗。那阵子搞得我们家鸡犬不灵。还有我们那两个双胞胎女儿,比她哭的还要伤心。全家人哭得嗷嗷的。满屋全是哭声。”
“是的,我想那些人就等我家狗狗肉吃?吃的好死呀!”
嫂子摇着头,捂着嘴,鼻子一抽一抽的,哭得声音更放大了。
“好了好了,嫂子不用再说了,下次我再代你要一只狗来。”
“我想想就哭,想想就哭。我下次再也不养狗了,太伤感情了。”
我不停的在安慰嫂子,让她停止悲痛的回忆。
这时立诚他弟媳妇来了,笑的像桃花开,胖乎乎的身体。她看见我,两只手不知放在那儿是好。站在我们中间,说了几句客套话。又讲了些花边新闻,才把嫂子与狗的故事淡忘掉。我也没记她弟媳妇的胡言,话走我心里过去就算了。她呆了一会进了里屋。
“你们现在有自己的房子了吗?”我问。
嫂子说:“早十年前买了一套。现在出租。”
卫立诚说:“我有个老乡来南京混得比我早。那时南京一套五十平方米房子,才卖一万多一点。他身上有三万元,手一挥,到老家盖了十八间瓦房。当时他可威风了,暴发户,全村人拿他当皇帝。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他老婆天天和他闹离婚,骂他弱智。当时要把三万块钱投在南京买几套房,现在儿女老婆全部是南京人,吃喝不愁,而他盖的十八间大瓦房,现在根本就没有人去住,家里吃喝还得去劳累。”
我说:“这种事很多得很。那时南京一个煤气包和一套五十平米的房子是同等价格。既然有许多人要煤气包,放弃房子。想想南京人有多呆呗?弱智的人不是一两个人多得是。”
“这次十八大开过后,太阳光会照到我们一点的。只要能让我们看得起病,老有所养,我就感觉得到非常满足了。不能像我们现在,两人都没工作单位,又没有劳保,自己苦的连衣服都不敢买新的穿,整天像个要饭似的。”卫立诚说。
“人生苦短哟。你看我们活的那像个人样。平时挣来的钱全给孩子们上学用的了。勤得钱交给国家去了,国家没收了我们的钱,培养出来的孩子读大学,读完大学却找不到工作,反过来还要吃老子娘的。我们也老了,真的苦不动了。我家三个大学生,读书费用就百把万。如果我不让他们上大学,直接让他们做生意!还能赚回来百把万。想想我们真是苦命人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