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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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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希望一个什么东西都是代价而沽的社会吗?
我曾经在上海一间酒吧洗手时,赫然发现面前的镜子有是个萤幕,並且正在播放广告。
真的是无孔不入的广告。或者说,现在真是什么空间都可以卖──不只空间,而是越来越多事物都可以被买卖了。
以「正义」一书被广为人知的哈佛大学教授麦可桑德尔在新书「钱所不能买的东西──道德的市场界线」一开始就举出我们或者熟悉,或者匪夷所思的例子:西方人到印度寻求代理孕母的服务,医师卖出手机號码以让病人获得特別照顾,身体部位出租做为广告看板,美国国会听证会的排队有专业排队公司,或者纽约中央公园的免费户外剧场也有人付钱请人排队,还有现在大家都熟悉的碳排放的权利。
在这些新趋势之前,人们是在为公共服务的商品化而斗爭:医疗、教育、失业照顾等──福利国家的本质其实就是要让这些社会服务去商品化,而成为公民的基本权利。
在冷战结束后,市场自由主义取得了至高的荣耀与霸权。这不只是科技力量或全球化的结果,而是国际组织如IMF、世界银行以及资本家的共同塑造,把1980年代以来的新自由主义革命推到了高峰。
到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主流媒体赫然发现市场失控了,开始质疑市场至上论和新自由主义。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们依然义无反顾地把许多东西放到市场上贩卖。
桑德尔指出,有人认为市场凯旋论的道德低落是因为过度贪婪,所以解决之道是遏止贪婪,但他认为这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因为「市场以及市场导向的思考延伸到传统上由非市场基准所规范的领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一个发展。」
一切都可以卖、都让市场决定有什么不好?
经济学者会说这是效用的极大化。但桑德尔指出,商品化的问题在於:一、不平等,二、腐化。
就不平等来说,当钱可以买的东西更多(也就是当更多事物商品化),当富裕的优势不只是购买奢侈品,而是政治影响力、医疗、教育、居住,那么財富分配就变得非常关键,因为这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和生活尊严。
除了市场的不平等效果,把生命中各种美好的事物標上价格,有可能导致其腐化或墮落。试想友情可以买卖吗?荣誉可以买卖吗?
人们当然知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卖,我们不会容许儿童被买卖;或者我们反对奴隶制度,是因为这是把人类视为可以在拍卖会中交易的商品。我们也不容许选票可以被买卖,除了这是让政治竞爭不公平,也是因为这代表公民责任的腐化。
上述是明显的例子,但是更有爭议的例子是如每年夏天纽约中央公园都有莎士比亚剧场免费演出,总是大排长龙。(相信我,我曾经早上六点去排队。)晚近开始有人付钱请他帮忙排队,这是对的吗?对市场自由主义者来说,这是自愿性的交换。问题是,免费演出的意义是要让好的演出有机会让所有市民看到,不论富有或贫穷,是城市送给市民的礼物。一旦排队伦理被商品伦理取代,就会完全破坏原始的意义,就是一种腐化。同样的,去国会听证会也是公民的平等权利,一旦排队变成可以出卖的商品,参与听证就將成为有钱人的专利。
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更大问题是公共领域的市场化。例如最明显的公共空间。为什么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世界──不论是在公路上、在商业大楼外、在演唱会的舞台旁、在计程车的后座,在捷运(公共运输!)车厢的里里外外──都是被金钱製造的广告所佔据?为什么资本可以决定我们每天眼前可以看到什么?所以在西方有所谓的文化干扰行动(culture jamming),去恶搞修改那些巨大的广告招牌,以抵抗我们日益失去的公共空间。
另一个「公共领域」是媒体。在台湾,威权时期是政治控制新闻,但民主化后是媒体把新闻版面或电视新闻时段大量出卖:从餐厅到上市公司,从台湾政府部门到中国各省市政府。虽然前年立法禁止政府进行置入性行销,但是商业性业配仍然充斥在各新闻媒体。这不只意味著我们所认识的世界是被这些企业所挟持,也代表新闻的价值以及媒体与读者之间关係「腐化」(用桑德尔的语言)。因此新闻媒体,做为一个有意义论辩与资讯提供的公共领域,做为监督企业或公权力的批判者,已经逐渐消失,並在民眾眼里逐渐失去可信赖性。
桑德尔说,市场是有道德边界的。什么样的事物可以被买卖,代表了人们认为这些东西被视为商品或是可以藉由获利的工具是正当的。所以,事物的商品化与否是一个道德与政治问题,而不是一个经济问题。
做为一个政治哲学上的社群主义者,桑德尔的核心关怀是事物的商品化会侵蚀我们所珍惜的某些价值,市场会破坏道德与共同体的价值。「市场掏空了公共生活中的道德辩论」,因为市场不会去问某些东西被买卖是否是道德的。但如果我们不去进行道德討论,並且全力拥抱市场,后果就是让公共论述失去道德和公民的能量,並且导致技术官僚主义的管理统治。
当然,他的论述是在西方脉络下对市场霸权的反思,而在中国语境下,更多人担心的是政治权力过大。两者都很重要。我们不能让政治权力或者市场逻辑决定一切事物的价值,不能让他们来界定、甚至剥夺这个社会的基本道德与公共生活。
这正是桑德尔所说,「说到底,市场的问题其实是关於我们如何想要共同生活的问题。」
文:张铁志
(本文原来刊登於i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