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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晚期病人作最后选择

已有 1070 次阅读2012-5-18 03:56 |个人分类:大千世界|系统分类:杂谈| 病人 分享到微信

 
      5月3日,都市快报在新浪官方微博上贴出了一则长微博《一位医生为癌症父亲的临终选择》:浙医一院急诊专家、医学博士陈作兵得知78岁的父亲得了恶性肿瘤晚期,已经全身转移无法手术后,将病情如实告知父亲,并尊重父亲意愿,不做放疗化疗,将父亲从杭州送回诸暨老家安享最后人生。还向母亲交代,万一父亲昏迷或呼吸心跳停止了,不要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如果允许,适当做些镇静催眠,让他安详离开人世。在回到诸暨半年后,陈作兵父亲安详离世。
  《南方都市报》对这件事作了深入采访,并撰写报道《为父亲作最后选择 医生儿子与肿瘤晚期父亲》,刊登在5月16日的深度周刊记录版上。记者马金瑜的报道详细回顾了陈作兵作为一个急救专家,也作为一个儿子,当初做这个选择的前因后果——
  南方都市报记者 马金瑜


  1
  “现在种下的菜,我怕是等不到收获的时候了,但是拉拉(孙女)还可以吃到。”78岁的陈有强给菜地浇水的时候,平静地对儿子陈作兵说。
  这位身患晚期恶性肿瘤的老人,果然没有吃到梅干菜和南瓜子就离去了,从医20多年的儿子陈作兵没有为他选择积极的抢救措施。
  陈作兵是浙江省绍兴市诸暨市马剑镇上和村的第一位博士,唯一一位学医的人才,全村人的保健大夫。他开车回到出生的小山村,见到他的人,莫不微笑点头打招呼。当着陈医生的面,村里人并不说不孝顺之类的话,只隐约地说,为什么不给你父亲开刀啊,不管治得了治不了,总是要试一试的呀。即使是陈作兵的亲哥哥,当初家庭会议也是点了头的,父亲去世之后也说,如果当初给父亲做化疗,至少,现在还有可能活着。
  “父亲,老工人,退休后就回农村定居了。半年前腹胀明显,少尿,消瘦,当地医院诊断为恶性肿瘤晚期。作为医生的儿子,十分内疚。于是我把父亲接到省城大医院治疗。”
  “由于肿瘤晚期,全身转移,无法手术。同事亲友们纷纷提出一系列治疗方案,包括化疗、放疗、热疗等。以往都是我给别人挑选方案,现在轮到给自己的父亲决定治疗方案,我束手无策。”
  ——摘自陈作兵的医生手记


  2
  78岁的陈有强患的是腹膜恶性间皮瘤,属于恶性肿瘤晚期,全身转移,2011年4月发现的时候,已经属于后期了。
  陈有强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时,陈作兵的哥哥姐姐、嫂子妹夫全都汇集到医院来,三家人轮流送饭、守夜,伺候老父亲。在普外科,很容易看到那些肿瘤晚期的病人,头比细弱的身体大许多,有的只是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看上去无声无息。眼见许多恶性肿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陈有强找到医生说:“我实在不愿意再看着儿女这样奔波劳累,也不愿意自己变成别人那个样子,你们让我安乐死吧,如果你们不能这样,我自己想跳楼。”
  老父亲的愿望,也是许多晚期肿瘤患者的愿望——无论是在浙江,还是在中国其他省市,每年都有肿瘤患者跳楼自杀——1994年的一天,刚刚参加工作的陈作兵在诸暨市人民医院的二楼写病历,一位身患肝癌晚期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从12楼跳下,她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她的女儿也是医院的护士长——陈作兵和她的女儿听到响声,都跑去急救,早已来不及了。那是陈作兵第一次见到跳楼的病人。
  算起来,陈作兵和医学打交道已经23年了。1989年,他考入浙江大学医学院,1994年进入浙江诸暨市人民医院工作,然后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的急诊中心工作多年,也曾担任医院的质量管理办公室主任。他知道,在医疗技术日趋发展的今天,死成为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除了脑部,人体的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替换,还有先进的各种人工制造的替代品,比如心脏起搏器、人工关节。如果肾脏出了问题,可以做血透,如果无法进食,可以静脉输营养液,癌症肿瘤有放疗化疗,抑制肿瘤生长的药物越来越多,即使是恶性肿瘤晚期病人,往往也能在各种治疗手段下生存一年多……
  父亲的主治大夫高大夫是陈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高大夫如实相告。陈作兵得知后,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活着的时候你要坚强,但走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让你那么痛苦——最后一定让你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地走。”父亲听到这句话,几天后,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又翻出了喜欢的老子和庄子的书,慢慢看。
  陈家也为老父亲的病情召开了家庭会议。如果按照陈作兵所见到的那些病人家属的做法,父亲有公费医疗,儿女的经济条件都还不错,放疗化疗,是可以多活些日子的。陈作兵和家人商量后,决定由父亲自己决定。父亲虽为工人,后做农民,但喜读国学,对生命哲学有自己的见解。
  父亲问,化疗、放疗后可以延长多少时间?陈作兵说,不一定,效果好也许几个月。父亲又问,多少钱,对人体有什么不好?陈作兵答,全部公费的,副作用是脱发、无力、胃口不好等等。父亲说,让我想想,我明天上午告诉你。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母亲打电话给陈作兵,说父亲已经决定了,要他来病房。
  父亲说:“我想和你母亲回老家去,走之前我有两个愿望,一是到你的办公室看一看,二是你去病房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把我带上,我想听一听。”这时候,还有晚期的肿瘤病人躺在旁边的病床上。
  父亲对儿子是医生非常骄傲,他常对陈作兵说,医德比医术更重要,“德者才之王,才者德之奴。”但陈作兵工作二十多年来,父亲从未到过他的办公室。这天上午,父亲和母亲先是去西湖边坐了坐,然后就到办公室来了。陈作兵的办公室在医院一排老式的平房里,门前有很高的香樟树,屋子里没有装修,是简单的水泥墙,有一张办公桌,两台电脑,一排旧书柜,有张待客的长沙发,后面是一道狭长的空地,由一堵高大的水泥墙围着,有两棵泡桐树安静地站着。父亲转着仔细地看了,又在陈作兵的办公桌前坐了一会,说:“你上班的环境很好啊!”末了,父亲说:“你做医生,就踏踏实实地做个好医生,不要学人家赚钱,要赚钱么回家做生意好了。”陈作兵所在的浙江诸暨,曾经是陶朱公——儒商之鼻祖范蠡经商的地方,有做生意的传统。
  不过,父亲跟着陈作兵查房的愿望没有实现。陈作兵说,那样对病人不好,父亲说是,便也不再提此事。第二天,陈作兵便送父母亲回老家了。


  3
  从杭州出发,沿着富春江,开车回到老家平时要走两个多小时,2011年7月,把老父亲和母亲送回村子,陈作兵开了近五个小时,他和父亲母亲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
  富春江两岸景色秀美,绿意葱茏,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车开开停停,父亲平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车停下来,他就在风景处站一会,说些闲话。陈作兵年少的时候,离开村子到马剑镇上读中学,父亲每次都空着肚子,用空罐头瓶子给他带来梅干菜烧肉或者炒猪肝,梅干菜烧肉可以吃一个星期。父亲那时候还在诸暨汽车站上班,每个月20多块钱的工资,要供养三个孩子。父亲曾无意间说起,马剑镇的面条很好吃,他每次都是给陈作兵送完菜,在那里吃一两块钱一碗的面条。车开到镇上的时候,陈作兵说,爸爸,我们就在这吃碗面吧,陈作兵吃了年少时喜欢的猪肝面,母亲照例是青菜面,父亲点了大排面,只吃了一半——他把大排留给了母亲。
  上和村在诸暨市西部山区,村子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平素不过三四百人,四周群山环绕,山上常年郁郁葱葱,一条小溪从村子穿过,自然环境十分优美。父亲回到村子,也少有人知道父亲的病情,陈作兵安排亲戚谁也不要多说什么,“让父亲安静从容地过一段舒心的日子就好了”。母亲陪伴着父亲,父亲不再吃药,不再打针,只吃些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严格说都是中医禁忌的东西,猪肉,鱼肉,牛肉,鸡肉……爸爸喜欢吃肉,就让他吃好了。”陈作兵给母亲交代,母亲便每天换着花样给父亲做,“爸爸吃得很开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没有像晚期肿瘤病人那样变得很瘦。”
  陈作兵的父亲陈有强,常年被称做陈胖子的人,整个冬季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前面是村子的操场,目光所及是远处的前山和后山,满山的毛竹挺拔秀丽。村里的人得知老人病了,每个路过的人总是要和他说几句话的,这些孩童时就曾和父亲在一起的人,父亲在最后的半年里,几乎都见到了。石凳旁边,就是一家几代相传的豆腐坊,冬季里,氤氲的水雾和木屑燃烧的香味从豆腐坊的门窗中涌出来,只要出门,做豆腐的妇人便看见老人坐在石凳上,与人寒暄着,操场上总有人走来走去,或是闲坐着,狗或者鸡有时也在这里踱步。
  母亲告诉陈作兵,父亲在石凳上坐累了,就回家给老朋友打几个电话,还有那些曾经一起在汽车站工作的老同事。陈作兵记得,一生随和的父亲几乎从未和人红过脸,除了和一位同事——但在最后的日子,父亲给这个同事打电话聊天,两个人和解了。
  除了2011年9月-12月在国外进修的时间,几乎每个周末,陈作兵都开车带妻子和女儿回到村里陪伴父亲。顺着老屋走五六分钟,是一段山坡,白色的金银花沿路开着,金黄色的小桔梗花和艳红色的野草莓参差其间,毛竹的嫩黄的笋尖常出其不意地钻出来,山坡旁边就是几家人合用的菜地,山上的溪水慢慢流淌下来,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流进菜园里。
  那时候,父亲还可以独自种地,他像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看这水,一点一滴流到小溪里面,流到金沙河里面,再到富春江、钱塘江,最后汇进东海,无声无息的,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啊!”这些话,陈作兵都记得。
  父亲先是自己去种菜,慢慢地,要拄着拐棍去,坐在地头看母亲干了。陈作兵回家的时候,父亲在菜地里说:“现在种下去的菜,我怕是吃不到了,但是拉拉还可以吃到的。”那时候还是2011年的夏天。再后来,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了,母亲就每天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每天说哪些话,吃什么东西。


  4
  2012年的春节,是陈家最为热闹的一个春节,陈家全部汇聚到诸暨市陈作兵的哥哥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父亲给每个孙子孙女都发了红包,原本每年只是50块钱,这一年,红包都变成了200元,老人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发红包了。陈家吃了年夜饭,拍了许多张全家福,父亲在拍照的时候,始终笑着。
  过完这个春节,大年初一,父亲就因病重住进了诸暨市人民医院。按照父亲的意愿和陈作兵的建议,拒绝一切化疗放疗,只是普通的补液,对症治疗,缓解疼痛。此时的父亲已经是昏迷的前夕,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腹水增多,肚子已经隆起。
  父亲住院后,很少说话,不进食了,母亲给陈作兵的电话里说的就是父亲今天是否开心,是否笑了,或者右手能动了等等。后来为了节约电话费,不打扰儿子的工作,母亲学会了发短信。
  陈作兵记得,父亲去世前的一个周末,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还能说些话。那次陈作兵和母亲都在,父亲靠在床边,把氧气管往旁边推,说了好些事情,其中有关于人生感悟的。父亲说,他也许出不了院了,这是他生命最后停留的地方。他的骨灰必须拿回农村,埋在奶奶旁边,下辈子有可能还是做奶奶的儿子。儿女长大了,没有牵挂,务必要对母亲好些等等。末了,父亲突然指指走廊里匆匆走过的小护士,说,看看,经常给我擦背、打针,都是些20多岁的小姑娘,父母的心头肉,不简单啊。父亲说,有可能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她们啊,陪了我生命的许多最后时光哦。
  陈作兵赶紧说,我在安排了,放心。我这个周末,就回诸暨,已经安排好了,在诸暨饭店里请这些同仁们吃吃饭,我一定表达全家的感谢之情。
  趁母亲打开水之际,父亲跟陈作兵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陈作兵的母亲,孩子们要好好照顾她,如果她以后也得了重病,不要让她太痛苦。陈作兵说我会的,父亲你放心吧,我保证不和她吵架,她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父亲笑了,也放心了。陈作兵说,我要上班去了,父亲说,路上慢慢开车。
  这是父亲与陈作兵最后的告别,一周后,2012年3月22日,父亲去世。
  那天凌晨,大约3点钟左右,母亲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病危,陷入昏迷,医生问要不要抢救——这样的程序,陈作兵自己也做过许多次,心脏按压起搏(因为晚期肿瘤癌症病人十分虚弱,很容易压断肋骨),切开气管,插进直径超过三厘米的管子,上呼吸机,24小时补液,包括盐水、营养液、消炎药、镇痛药、镇静剂,即使是用最新的抗肿瘤药物,一针剂几千元,也不过是延长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生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意识似有似无,逐渐多脏器衰竭。有的脑死亡之后,家属依然会让医生继续抢救……
  是否需要紧急抢救?——陈作兵想起在英国进修的第二导师查理,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诊医疗顾问,他体检时被发现胃部有个肿块,经手术探查,证实是胰腺癌。手术后需要化疗和放疗,该流程可以将患者生存率提高整整3倍——从5%提高至15%(尽管生活质量依然较低下)。查理拒绝了。他第二天就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没迈进医院一步。他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上,陈作兵听说他非常快乐。几个月后,查理在家中去世。他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化疗、放疗。他的保险商也为此省了一大笔钱。
  陈作兵当时觉得很有意思,就和英国同事探讨这个事情。有趣的是,有资料显示,有很多医生不爱选择被治疗。尽管他们知道病情将会如何演变、有哪些治疗方案可供选择,他们通常也拥有接受任何治疗的机会及能力——但他们往往选择不。
  还有,陈作兵发现,在英国医院里的一些绝症病人,在入院评估后,往往在病历上会有NCPR的标签——这意味着这个病人在危险时候,不要任何抢救措施——也就是说,他们希望在人生终结时,拒绝延长生存几小时或者几天的希望,同时也拒绝了接受心肺复苏术(CPR)和随之而来的肋骨断裂的结果。
  活的是质量,而不是几天行尸走肉的生命。死也是有尊严的。这是陈作兵在国外进修时候的一点点发现。
  因此,在电话里,陈作兵告诉母亲,父亲万一昏迷或者呼吸心跳停止了,不要采取积极的抢救措施了,不要打扰他,让他安静地离开吧。
  3个多小时后,陈作兵从杭州赶到诸暨市人民医院,父亲已经平静地离去了。


  5
  2012年5月3日,杭州本地的《都市快报》将陈作兵写在杭州论坛上的医生手记发表在微博上,这份描写了父亲最后救治过程的日记,仅1610字,很快被转发6000多次。陈作兵陆续开始接到熟人和熟人的朋友的电话,其中既有本院职工,也有外地患者、浙江省领导。那些正在被肿瘤折磨的患者,从几十岁到近九十高龄,都期望听到最诚实的意见———究竟是在现有情况下继续做放疗化疗药物治疗,还是珍惜最后的时光和亲人相聚?
  在陈作兵进修学习的英国格洛斯特郡皇家医院(全民健康服务体系非营利性医院),按照医疗程序,这样重要的决定,首先会由具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疗顾问根据治疗进展和病人情况作出评估,然后由两名以上主治大夫作出决定。在打来咨询的电话中,有的患者放疗效果很好,针对这样对治疗很敏感的患者,陈作兵建议继续治疗;那些肿瘤发展速度很快,处于恶性晚期的患者,出于谨慎,陈作兵要看完病情资料再发表意见,“这毕竟是在中国”。
  看到陈作兵的医生手记,本院一位身患晚期恶性肿瘤的职工家属已经回家了。同事打电话告诉陈作兵:“谢谢你,你影响了我的决定。”陈作兵说:“我只做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从1994年第一次正式从医,亲眼看到诸暨市人民医院12楼跳下的那个肝癌晚期护士长的鲜血,已经18年过去了,陈作兵平静地接受了病魔带给父亲的死亡。“父亲如果还能自己决定的话,一定会同意我的决定。”他坐在父亲走前坐过的那张办公桌前,强忍着泪水和哭泣的冲动。


  据南方都市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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