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茹月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摆在许多已经在美国定居的中国人面前时并不简单。而每一个在美国居住的华人因为生活的经历不同，在美国成功的程度不同，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也不相同。而能够清楚地说清自己的答案的人是不多的。我们是处在中美文化的交叉点上，或者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我们是边缘人。听说在中国大陆的许多人会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些留学海外的人，文革以后能上大学的是你们，出国留学的又是你们。如今你们在美国开小车，住洋房，年薪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好事都让你们占全了，为什么还说自己是什么边缘人，诉那么多的苦呢？”

然而如果你也跟随我们走过异地谋生的道路，了解我们弱势族裔的生活环境，体会我们所面对的不同社会文化，了解我们时时须要在自己所熟悉的和社会能认同的之间作出选择，国内的朋友们你就会同意，在异国的生活并不全是童话。八十年代出国留学的中国人在经历了十数年的奋斗以后，在生活环境，社会地位，和对美国的认知上已经与刚来美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然而我们却常常发现，在我们的思想深处，仍然是一颗纯粹的中国心。而且是八十年代的中国心。刚来的时候我们是留学生，两手握空拳。那时我们奋斗的目标是拿到学位，找个工作。我们的生活标准被压到了最低，为了生活什么都去做。如果现在国内的大学生和机关干部还在为下岗后必需面对的蓝领工作犹豫，我们在美国的许多人已经走过那条路了。我们在国内的时候是天之矫子，人人羡慕的对象，但是出国以后，却失去了所有的骄傲，用最低的生活标准生存。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到美国以后租下的第一个公寓里，全部的家具都是不花一分钱，从路边拣来的。因为，那时我们家全年的生活来源仅够维持基本的家用。八十年代来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中，很多人都有在餐馆打工的经历。我去打工的第一家餐馆，老板的脾气很坏，以斥骂我们打工的学生为乐。我是宁肯辞工也不能听他的骂。我的钱挣少了，但是我保住了自己的自尊，没有在精神上被压垮。但是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学校拿不到奖学金，只好到餐馆去打工，但是在每家餐馆只能维持一、二个星期就因受不了老板的责骂而辞工。他的太太来到美国不到半年就离开了他，因为他租的那个公寓实在不是人能住的地方。一个中国药科大学的高材生、在深圳一家药厂成功的推销员，自信可以吃得了任何的苦，却受不了经济，家庭，社会，和精神上一齐袭来的压力，他以枪战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我认识的人里，在压力下自杀，或出现家庭悲剧的时有所闻。这一段时间是我们美国生活中最艰苦的一页。我们千方百计地留在美国，但是我们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不是美国人。

学校生活的结束常常是以得到一份好工作为标志的，得到工作的人也就从一贫如洗一下子步入了中产阶层。记得我读博士学位时，一个校友在得到工作还未离校的几周里，先用贷款买了一辆崭新的日产Camery轿车。这是一款中档车，一般美国的中产阶层才买得起。他的宿舍离学校走路只须几分钟，因此他根本用不着这车，但是却天天把车停在正对着校门口的停车场里，而且要在最前面的车位。他用这种方法向黯淡的五年学生生活告别。

以我们的高学历，大部分人在美国公司里都能得到一份薪水不错的白领工作。如果一人工作，年薪5万美金已经高于美国的平均家庭收入了，如果夫妻两人同时工作，则属于略高于平均的中产阶层了。这时的我们穷于应付的是买花园洋房，理想新车和周末度假，忙着学习作一个美国人。感受到的是定居美国的快乐。当我们为了让孩子参加同学的庆生会，不知道选购什么样的礼品包装纸更合适的时候；当我们费尽心机，不知道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上班的时候；当我们看着在舞池中潇洒劲舞的美国同事，却不能跟上舞步，留在一边默默地观看的时候；我们知道，自己还不是美国人。但是这里丰富的生活和优美的环境是这样地诱人，即使是最爱国的人也很难抛弃这现实的繁华回到心中的祖国去。我有一个朋友，他在美国一家很好的化工厂有一份非常优厚的工作。在工作了两三年并买下了很不错的洋房以后，他总是在我们的聚会上谈到再过几年，他要回国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里干得再好也是给美国资本家干。我从小到上大学都是中国的培养，现在却给美国人干活心里不舒服。”二年以后他带着一家老小回国去探亲，回来以后我再也没有听他谈起回国的事情。我想并不是他在二十几天里就变得不爱国了，而是这十年后的第一次回国，使他在现实中明白了他已经回不去了。他变了，国内也变了。

现在的我们，工作已经十来年了，成功者成为了公司的主管，不成功者在被解雇和找工作之间徘徊。更有矫矫者在自己的公司里创立事业。现在的我们在生活上已经是一个美国人了。孩子们手里拿着的是流行的口袋怪兽卡片，在大人的带领下往返于各个体育场所之间。男人们打高尔夫，滑雪，骑马，钓鱼，玩着每季不同的花样。女人们，在后院里植花种草，在屋子里精心布置，为使自己看上去更年轻悉心打扮。但是，不管我们的生活方式如何地美国化，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还是中国的。我们对中国有剪不断的深情。对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美国的事情我们有时并不关心，却想知道在中国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为了洪水的灾情忧心，为了台海的局势激烈辩论。中国仍然牵动着我们的每一根神经。为了能够在美国国会通过对中国的永久正常贸易法案，我们奔走于当地的国会议员办公室，试图在最后的时候使他们投赞成票。国内的人也许会把我们的这些行动提高到爱国情怀的高度来夸赞，其实我们的这些行动是自发产生的，是出于对母国文化的依赖。没有中国，没有中国文化，就没有我们自己。

随着我们在美国事业的发展和子女在美国的成长，我们回国的构想已经越来越渺茫。很不情愿地我们中的许多人放弃了自己为之骄傲的中国籍，成为了美国的公民，这时我们是否就是美国人了呢？这其实并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问题。从法律上讲我们是美国人了，但是在感觉上我们不是。我们对美国社会的不熟悉使我们与主流社会保持着距离。主流社会的成员对我们这些新移民也并不是全部的举双手赞成。向我们点头微笑的美国人心里想的其实并不一定是像他的脸上一样地灿烂。无论我们在工作上如何优秀，我们外国人的口音和对美国文化的缺少了解，永远是我们向上升迁的障碍。既然选择了留在美国，我们就必须准备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

有人说：既然你们已经得到了一切美国人所能享受的东西，甚至比许多世代在美国的普通美国人有更好的房子，车子，和工作，你就已经是美国主流社会的一员了。也许从表面看我们确实已经是主流社会的一员了，但是有没有主人的感觉却是因人而异。一个在事业上成功的人也许会具有主人的感觉。我曾与一个朋友辩论过，她是在美国一家大的化学公司工作。她认为：在美国没有种族岐视，而且今后也不可能有种族矛盾，因为美国法律禁止种族岐视，中国人在这里的前途与美国人一样光明。但是，更多的在美国公司工作的中国人却常常谈起，不管怎么努力，中国人成为高级管理人员的可能性是少之又少的，我们最多只能是个高级的打工仔，玻璃屋顶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其实，美国是一个比较容易移民的国家，而且国民具有对少数族裔的保护意识，社会有保障公民权利的相关的法律。我们在事业上所受到的限制并不全是（多数族裔）社会对我们的岐视，它与我们非本土生长的背景，对美国的社会和文化缺少了解，以及在使用非母语时表达能力受到限制也有关系。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一个能够挺胸抬头高声说话的美国人。

2000年12月15日 第三稿于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