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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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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几年前的那个星期一,我回到学校的时候,马格丽特已经不在那里了。系里的秘书,格林娜,从眼镜后面看着我说: “你看,她竟然跑到校长办 公室去找你,还说你让她改论文。你怎么可能让她改论文呢?”
我有些脸红地站在那里小声说:“我确实让她看过我的论文”格林娜奇怪地看着我,她一定以为我的大脑,也像马格丽特一样出了问题。一个准博士,怎么会把自己的博士论文给一个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的马格丽特老太太看呢?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这件事情。
“我能去看看她吗?”我知道自己似乎没有理由关心马格丽特,还是不加思考地问了出来。
“为什么?”格林娜好心地提醒,“别理她了,上次她竟然让你给她剪指甲,真让我吃惊。”我点了点头,心里也在奇怪,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很少讲话的老太太放不下。
“是飞利浦,就是保安部的负责人,把她送回家的。你如果真想问她家的地址,就去找他。其实学校早就不应该让她来上班了,她无亲去故,不来上班就没有钱,学校才继续留她,每天都得派专车去接她。”格林娜自顾自地说着,我却拿不定主意去不去看望马格丽特。
最后我还是没有勇气去寻找马格丽特,只是在心里说:就让她这样突然地离开吧。在老人院里会有人给她剪指甲的。
我默默地沿着走廊来到马格丽特的办公室。门已经锁上了。这静静关起来的门里,有一张办公桌,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马格丽特-校国际学生部的主任。那是在十五年前,我刚到学校报到。她穿一身红色的西服套装,领口处是雪白的衬衣领子。栗色软发整齐地在盘在脑后,一丝杂乱都没有。她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向我解释着新生报到注册的手续。后来才知道,这就是马格丽特,她总是这样穿着讲究,在我们这个不修边幅的实验大楼里成为了一道风景。
后来,我常常在楼道里碰到马格丽特。她总是温和地,礼貌地微笑着。而她的穿着总是那样地讲究,西服套装,与搭配得体的丝袜和皮鞋。我礼貌地和她打个招呼,然后就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停下来,和她聊天,也许她整洁得让人不敢随便和她说话。我也很少看到其他人到她的办公室里来,她有一份很清闲的工作。奇怪的是,她似乎没有朋友,她的办公室,门常常是静悄悄地关着的。
我离开了学校,几年以后又回来读学位。学校的很多人都不在了,新来的秘书是格林娜。我又看到了马格丽特。她还是经常穿着那件红色的西服套装,一样的白色衬衣领子,一样梳理整齐的软发。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与过去有些什么不同。只是越来越经常地,我看到她不再把门关上,而是在那半敞开的门里,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打瞌睡。
在一次偶然里,我走进了她的小办公室。她正在瞌睡,却一下子从椅子里惊醒过来,我原以为她会不高兴我打断了她的休息,没想到,她对我的到来很高兴。我们闲聊了几句。这时我注意到她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黑白照片,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显得很突出。照片里,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微微侧头看着我们。很像三十年代某一个美国的电影明星。
“这是你喜欢的电影明星吗?”我问她。
“什么电影明星?”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明白了我的问题。
“不,不是。这是我的同事,过去的同事。”她说同事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脸上露出了孩子一样灿烂地笑容。
“同事?你们那时做什么?”
“他是做男性生理学研究的,我和他在一个小组。那个时候,男性生理学是几乎没有人做的。”她的目光转向墙上的照片,轻轻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他,棒极了。”说完这句话以后,她收回目光,不再讲话,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我不敢打扰她,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
从那次以后,我和马格丽特见面的时候,都会像朋友一样地互相打招呼,她还经常告诉我喜欢我那天穿着的衣服。就这样,我注意到,她尽管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西服套装,可仔细看来,那衣服上已经有了很多污迹。我几乎想告诉她,这件衣服该洗了。却从来没有把这衣服上的污迹与她的年龄联系到一起。
我要做实验报告了。看到她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打瞌睡,想让她换个环境,就问她愿不愿意来旁听我的报告,那样还会有甜面包圈吃。她果真来了。但却在我的报告里始终垂头大睡。只是在吃甜面包圈的时候才醒来。看她吃面圈的时候那么狼吞虎咽地,我猜想她一定很喜欢。
会后,格林娜告诉我。系主任很不高兴我叫马格丽特来听报告,说她那样一直睡着实在影响不好。“可是,很多教授不都在打瞌睡吗?”我小声地争辩了一句便不再作声了。马格丽特却很想再参加系里的报告会。她问了我几次,什么时候还会有, 我只好随便搪赛过去。后来她就不再问我了。
有时看着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瞌睡, 就想起她吃面包圈的样子,真想再带她去吃一次面包圈。只是我太忙碌了,很快就把马格丽特忘在了脑后。
如果没有那次剪指甲的事情,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马格丽特实在是老得已经不能够自理生活了。那天,我正在和格林娜说话,马格丽特拿着一把剪刀走了过来。她带着请求的目光问我能不能够帮她剪指甲。她说,指甲太长了,手指头在痛。我马上接过那把粗大的剪子为她剪了指甲。但剪子太大,很不好用,我要她去买一个剪指甲刀,我可以替她剪得更好些。这时我一低头,看到了她穿着的丝袜。一道道跳丝从前到后已经连成一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破损这样严重的丝袜,不明白整个袜子怎么会全部脱丝。看到她手上很长很长弯曲的指甲,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她的脚趾甲也这么长了,把丝袜全都磨断了。带着这么长的脚趾甲走路是会很痛的。我心里一阵难受,真想说,把袜子脱下来,我替你剪剪脚趾甲吧。但是我终于没有说,无法想象,她会同意那样做。
现在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玛格丽特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觉得很失望,在她第一次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给一个准博士改论文以后,得到的却是让她离开学校。也许她到校长办公室去找我的目的,仅仅是想让校长也知道,她还可以做事情,还可以帮助一个需要她的人。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需要她的帮助了。
现在我时常会想起她,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健康地活着。她没有亲属,在老人院的孤独中,会想起什么呢?是那张贴在墙上的照片,还是我这个曾经帮她剪指甲的人。如果我能够去看她,告诉她,她给我改的论文,为我纠正了很多语法上的错误,一定会让她很快乐。然而我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做这件事。对于一个社会已经不再需要的老人,有谁会愿意去花很多时间呢?她会在老人院里度过最后的人生,我想她会把那张英俊的照片贴在自己房间的墙上,而她与他的故事,在她的心里将永远是美好和幸福的。(茹月写于新泽西200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