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爱过

-茹月

1

佩玲的车几乎是擦着停车场的大门开进来的，两根立在铁丝网大门旁的铁柱子，原是鲜艳的桔黄色，现在已被擦得油漆剥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站在那里，既可怜，又惹人生厌。佩玲回过头，去看那与她的车几乎零接触的铁柱，却看到了一辆绿色的甲壳虫跟着她拐进了公司的大门。她从没在公司里见过这种车，便有些好奇，是什么人会开这种很新潮却不实用的车子呢？从车里走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生，一付玩世不恭的样子，头发凌乱地像刺猬一样支棱着，肥大的牛仔裤松松垮垮地吊在腰间，裤脚几乎扫到地面，好像高中生的打扮。

“不知道这是哪个车间的工人。” 佩玲边想边走进公司的大门。在实验大楼门前，她把装着员工卡的手袋向墙上黑色的磁卡机晃了晃，“咔嗒”一声响，门锁打开了。

“听说了吗？今天可能有大雨。”胖胖的门卫林达，每次见到佩玲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其实佩玲只是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跟她聊过几句家常，从此两人见面就成朋友。

在走廊里，佩玲遇到了大个子比尔。“头儿，叫你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他从浓浓的眉毛下面，有些同情地看着佩玲说。

“老板叫，总不是好事情。” 佩玲心里一激灵，她走向电梯。这个大电梯，就像北京西客站，是整个大楼的中心枢纽，到每个实验室都要通过它。在这个小房间一样大的电梯里，佩玲看到了那个开甲壳虫的男生远远地倚在对面。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一切。他的冷漠，让佩玲感到好奇，不由得从远处细心地观察起他来。直到两人一起走出了电梯。

“你看到人体试验的结果了吗？”鲍尔，从镜片后面看着佩玲问。他邹着眉，心中的不满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

“怎么样？失败了？”尽管佩玲从鲍尔的脸色已经知道了试验的结果，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是的，已经是第三次了。又是50万。”鲍尔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气无力，他现在的心情糟透了，这个生物试验的失败，对他属下的研发部完成今年的8 个报批指标很不利。去年底，他从一个小公司来到这个全美同行销售占到第一位的公司，并且幸运地得到上司的赏识，被提拔到了负责整个研发部 的重要位置。他是决心不惜一切努力，做出个漂亮的成绩单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年初，他信心很足地保证，在年底一定完成8 个新产品的报批。本来是留下了几个保险系数的，可是他没有想到，看起来简单的产品，并不那么简单。即使他能够控制自己技术部门的进展，却无法预测，在原料和专利方面出问题。好几个本来在计划里面的好项目就这样被枪毙了。现在这个本来寄予很大希望的实验又失败了，而且是在自己部门出的问题，这一点让他很恼火。他也知道，生物试验本来就有很大的盲目性，不会百分之百地成功。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坏心情在下属面前表现出来。佩玲是他很欣赏的研究员，他知道她能承受压力。让她感到更多的压力，就会更努力地工作。无论如何，年终的指标一定要完成。

站在那里的佩玲，甚至忘了坐下来。她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她从来没有把握这次试验一定会成功，但直觉这次试验不会失败。结果却是，在很小的统计学数据里只差了头发丝那么小的差异，试验失败了。她感到很失望，而另外一个想法更加重了她的坏心情，“这一下我今年的报批指标完不成了。到年终的时候，又别想提级了。”

2

佩玲拿着试验结果走回办公桌，她呆呆地注视着计算机的屏幕，脑袋里一团乱麻。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打印出来的表格和数据。这些曾经让她耗尽心力的数据，现在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符号。她站起来把这些散乱的纸张收集到一起，走到绞纸机前，看着它们一张一张地消失在那一道缝隙里。她不想思考以后怎么做了，至少今天不想了。她觉得头痛，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电话铃响了，是同事贝迪打来的。“今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吗？”贝迪问。佩玲记起来了，今天，中国同事们说好了要在一起聚餐欢送小唐，他跳槽到莫克公司去了。佩玲没有心思吃饭，但不去又能做什么呢？

“我能坐这里吗？” 餐馆里，佩玲刚刚给自己找了位子坐下来，耳边就响起了有些沉闷的问话。她抬起头，一个白皙，消瘦的青年正看着她。那凌乱的刺猬头下，细细的眼睛，很倔强的嘴角。他长得算不上英俊，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态。

“当然可以，请吧。”佩玲转过头来不再看他。

“小唐，你到了新公司在哪个部门工作？到时候别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呀！” 贝迪总是聚会的中心。大家都叫她领导。

“还在研发部，只是给我升了一级，工资也涨了。”小唐甩了甩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笑眯眯地回答。他是上海人，平时总是自我感觉良好，今天更是忍不住得意洋洋地神态。看着这个比自己晚毕业好几年的小字辈春风得意的样子，佩玲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股醋意。为了能够在公司里升上一级，她没命地干这个项目，已经两年了。可是，今天的人体试验结果却把这两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面对眼前的美味佳肴，佩玲一点情绪都没有。

“请把那瓶胡椒粉递给我，行吗？”沉思的佩玲，听到了问话，一抬头与那双细细的眼睛撞到了一起。也许是离得很近的缘故，那目光中似乎有一道很亮的光，使她不由得心动。稍微镇静了一下，她才明白那个刺猬头是对她说话。她把手边的胡椒粉递过去，心里想：“这个拖里拖拉的男生，长得倒有些像佟大为 。”佩玲经常看大陆的电视连续剧，佟大为是她喜欢的年青男演员。

“你叫什么名字？今天才到公司来吗？”坐在佩玲旁边的贝迪好奇地问刺猬头。

“我叫黄晓丹，今天第一天。”刺猬头有些爱搭不理地回答。他慢慢地吃着盘子里的几片青菜，好像对面前的食物并不感兴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参加这个午餐会。第一天到公司报道，谁都不认识就被组里的同事拉来参加这个聚会。到这儿以后才发现这些人真没劲，都是那么一本正经地样子，故作高傲，谈论的却不外乎孩子，股票，和房子，庸俗不堪。只有身边的这个女人没有参加那些谈话，她总是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长得有点像林青，他的前任女友。

“你不喜欢这餐馆的菜吗？”晓丹想跟佩玲说话。

“这家餐馆特棒，大厨是国内请来的，正宗川菜，多地道。”旁边的贝迪接过了话头，这个餐馆是她定的。

“奥，这菜很好，只是我刚吃过早点，现在吃不下了。”佩玲掩饰着。她不愿意让贝迪不高兴。

“那你试试这道清蒸鱼，很不错。”晓丹小声对佩玲说，然后推动转盘，把鱼转到她面前。

佩玲心里有些感动。这男生的心细是她没想到的。这道清蒸鱼吃起来确实很不错。

“很高兴见到你，我先走了。”佩玲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男生已经站了起来。她抬头看着他走出去。在昏暗的灯光里，一件肥大的灰色上衣和微微有些驮背的身影。

3

佩玲走进办公室，几个同事马上停止了谈话，他们应付地说些不关痛痒的问候，可是那看着的她的眼神却流露出不满。她明白了，人们在谈论这次失败的人体试验结果。在这个小公司里，每一次失败的人体试验，都像一次地震，让整个公司议论好几天。而这个产品的负责人，是这场地震的中心。没有人明说，但佩玲知道在人们的眼中，她要为这次失败的试验负责。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刚才的情景，微笑地向这几个人打声招呼，走进自己的格子间。她看不见人们的表情，却感到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还是拿起试验结果，打开计算机，开始分析数据。她不知道上头是否会叫停这个项目，如果不停，就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果真，荧光屏上一个信封跳了出来，提示她有新的电子邮件。是鲍尔发来的通知，告诉她明天上午讨论人体试验结果。“那不会是一个愉快的会议”，佩玲想起了鲍尔失望的脸色。

晚上回到家里已经九点了，木森不在家，电话留言里说，他今天回来很晚，要和投资人开会。佩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留言。木森在华尔街李曼兄弟公司上班，每天几乎要工作14个小时。他经营着一个数亿元的共同基金，每天的交换以百万美元计算，弹指间便是百万输赢。他常常说，幸好这些钱不是自己的，否则真的会受不了而跳楼的。

佩玲为自己做了一碗方便面。然后打开电视机，看那部电视剧《动什么，别动感情》，她很喜欢电视剧里那个叫张子晨的男演员。那男孩儿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中午那个坐在身边的男生。刚看到一半儿，疲倦涌了上来，她不想动，就那样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木森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2点钟了，他叫醒在沙发上睡着的佩玲，扶她一起上楼，在楼梯拐角处，佩玲突然一斜身子双手紧紧地搂住木森的脖子，喃喃地说：抱我上楼吧。我真累，走不动了。

木森被这举动吓了一跳，看着肩头的她，闭着的双眼里似乎还有一丝泪痕，在灯光下，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看起来竟然有些憔悴。“怎么了？是不是我回来太晚了？”

佩玲摇摇头，她不想解释公司里的一切。在难得的团聚时间里，她不想让公司的烦恼破坏她和木森并不多的共同时间。

第二天早上，佩玲还没有起床，只听车库大门的升降机嗡嗡地响了一通，木森已经去上班了。满腹忧虑的佩玲把薄毯子裹得更紧一些。却无法再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