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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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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没有理由的冒险
晚上,薏急急忙忙地为还未下班的老公蒸好了韭菜馅的包子,最后一锅还在炉子上冒着热气,就擦擦手对着在一旁读书的女儿说:记好了,再过5分钟把火关了,锅里的包子拿出来,妈妈现在必须走了。小女儿惊奇地问:你要做什么?因为,这是第一次薏做不完事情就要出去。又是在这样一个黑色的夜晚,等不到爸爸回家。
薏走出家门时才发现黑黢黢的天,竟然下起了雨。在这样感恩节前夕的初冬里,下雨并不是好事,道路也许会结冰,开车的时候会很危险的。她有些犹豫,但想起来已经晚了,恐怕会迟到了,来不及多想就坐进了她那辆黑色的丰田车里。汽车缓缓地驶出车道。她调整好车位,又看了看外面似乎越来越密的雨丝,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回去拿上一把伞:如果雨老这么紧,下车以后那长长的一段路会不会把身上的棉衣淋湿呢?可是已经晚了十分钟,来不及找伞呀。她狠了狠心:淋湿了又怎样呢,还会干的嘛,再说那边也许跟本就不下雨呢。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了,按照一个编好的程序进行着,她右脚轻轻地踏在油门上,丰田车就像一只听话的黑猫轻快地滑出了自家的车道。在拐向小街的一瞬间,车库门口的灯,在挡风玻璃上一闪,那一片裂痕,突然呲牙咧嘴地对着她嘲笑了起来。她的心里轻轻地一颤:怎么是它?
那天也是这样,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她与房太太一起出门,却不知道为什么毫无缘由地心急起来,没等房太太系好保险带,她就一边聊着天,一边开出了车道。在眼角一闪之中,她突然看到一辆过路的卡车飞驰而来,急忙狠狠地踩下刹车。一声尖厉的刹车声后,前面的挡风玻璃上,就留下了这片呲牙咧嘴的裂痕。而最最令人惊异的是,房太太摸着她的额头,却说什么也不相信,那片裂痕是她撞出来的。因为她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的额头撞击过什么地方。她还特意地比了比高度,以她当时的位置,她的额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碰到那么高的地方的。她的额头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哪怕是一点点微红。房太太是信教的人,她在心里一定认定了是主保护了她。当时惊魂未定的薏却顾不得去研究房太太的额头,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坏了。也许只差十分之一秒,她和房太太差一点离开这个世界。她看看周围,明媚的秋日,与每一天完全一样。车里的电子钟刚刚静静地跳过一个字。然后,它会同样静静地继续跳过每一秒钟。
这片蜘蛛网一样的裂痕救了薏和房太太的命,它就留了下来,每天伴随着薏出出进进这条车道。而大多数时候,它总躲在那个高高的角落里,不让薏注意到它的存在。可是,今天在这个漆黑的雨夜,它却反常地跳了出来。薏不明白,在这么黑的夜晚,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怎么单单是它会那么刺眼地闪闪发光。如果它是想给薏一个警告的话,那么这个警告或许太晚了,薏的车已经离开了车道,进入山区那条熟悉的,静静的,没有灯光的小路。
在黑夜里走这条小路对薏并不陌生。只是今天在沙沙的雨声中,小路有些过于寂静。她打开大灯,尽量在黑暗中看得远些。雨丝穿过明亮的灯光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在薏的眼前变成一片片的水纹。薏看着化开的水纹心里反而高兴起来:还好,如果这些水纹变成了一颗颗的沙粒,那就糟糕了。因为那就意味着开始下雪了,那个时候,雪不是白色的,会在地上结一层黑色的冰。黑冰对开车人来说是最危险的。想到危险,薏突然问自己:如果现在真的下起雪来,我还会继续吗?这么晚了,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真的有必要去那里吗?然后她摇摇头,不再想下去,既然已经上路了,还没有下雪,为什么要回去呢?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问过这个问题。薏好像看到了自己独自徘徊在那个大雪中的路边小车站里。她在等待那个说好了要来接她去做保姆的人。那是第一次看到雪,好白,好漂亮。当她走下长途汽车的一刹那,才明白,雪不仅仅美丽,还有无法想像的寒冷。手指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在漆黑的雨夜里,薏看到了面前无边无际、一片银白的大雪。雨丝透过车窗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像小刀一样切割她的面颊和手指。是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可是寒冷却在这一刻清晰地重现在她的面颊和手指上。真奇怪,那一次的旅途上,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危险。只是为自己能找到一份听起来不错的工作而兴奋。当她像刺猬一样蜷缩在薄薄的毛衣里,几乎被冻死的时候,心里最害怕的却不是寒冷,而是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会去那个人烟稀少的小城镇,在那样一个没有行人的大雪天。那是她来到美国的第三天,去一个陌生的人家应聘。在她手里只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大雪消失了。薏收回视线,她的车来到了那个进入树林的岔路口。她停下来,有些犹豫不决:在这样的天气里真的要走这条林间山路吗?这是一片神秘的谷地。薏曾经在白天多少次地走过它。那时,它像一个漂亮的女郎一样迷人。蜿蜒起伏的山路,像女人曲线丰满的腰肢,令人失魂落魄于其中。迷人的转弯,像顽皮的少女,在最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面前。变换的色彩,绚丽得令她无法眨眼,在陶醉中,不可救药地,心甘情愿地进入它的腹地。 很多次,她像一个真正的摄影家一样,把车停在路中央,端着一个长焦距的大相机对着红叶拍来拍去,惹得偶然路过的汽车对她鸣起喇叭以示抗议。她会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那车主点头表示歉意,因为她也觉得一个年过半百的,家庭主妇模样的人,在林子里端着照像机的样子一定是很可笑的。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地会做可笑的事情。
就像今天晚上,在这样的天气里,为了口袋里的这张橙红色演出票,怎么会有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会在深夜里出行?想到这里,薏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那天上大学的女儿,递给她这张票的时候,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妈妈你真的肯定愿意这么晚来看这场演出吗?这不是给你们这样人看的,是给我们学生自己看的。到时候会很疯狂的。你最好先做点精神准备。看着她肯定地点头,女儿又说:妈妈,我的朋友们都觉得你很奇怪会喜欢看我们这些一点都不专业的演出,而且你好像已经看过二十多场这样的演出了,比我看得都多。这些不同的舞蹈团你真的都喜欢吗?
薏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这些舞蹈,不过既然离得不远,又总是在晚上不会影响她的工作,而她本来就不喜欢电视里那些不痛不痒,假惺惺的娱乐节目。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们虽然不专业,却充满了即兴创作,生气勃勃的舞蹈就让她觉得更有意义了。所以,在三天以前,当女儿又告诉她这个大学里最有名的黑人舞蹈团在今天晚上有一场演出的时候,薏就毫不犹豫地让女儿买了票。可是她没有想到今天会下雨,而且她会因为蒸包子而耽误了时间。现在这些巧合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地诱导着她,在这个晚上,慢慢地进入了这片本来应当是美丽的林地。她没有想到,危险已经悄悄地来到她的面前。
在这茫茫黑夜里,薏的丰田车小心翼翼地悄悄接近着那个神秘的树林。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这样的黑暗里,外面的世界变得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而里面,它又小得只剩下这小小的车厢,两个人的座位,和懿自己。雨似乎小了一些。薏尽量睁大眼睛,似乎那样就可以帮助她看清前面的道路。一辆车从面前的林子里钻出来,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她意识到那是请她熄灭大灯。看到这辆车完好地从前面的树林里出来,她的心情突然轻松了起来,眼前神秘的树林看起来并不那么神秘了。她冲着那辆已经走远的汽车大声地说:谢谢!可是马上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声音怎么会这样尖细呢?她看了看周围,好像害怕别人会听到她这样失态。还好,除了那辆早已没了踪影的过车,这空旷的山路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到她的喊叫。不管怎样,那声不由自主地喊叫,驱散了她的紧张。现在,她几乎是怀着高兴的心情进入了眼前的树林。
一进入树林,眼前的世界突然像一只巨手收拢了起来。四周变得黑黑的,从哪里都看不透。道路像被施了魔法,突然间缩短了很多,只剩下几米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延伸着。她记起了大灯,她需要那两条强烈的灯光照亮山路,引她走出森林。她打起高光灯,可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黑色的巨手,突然间变化了,它变成无数个飘浮的白发魔女,向着她围拢过来。山路在她的眼前彻底地消失了。她的车被困在了白茫茫的云团之中。她在惊恐之中赶快熄灭了高光灯。白发魔女也随之退去了。在微弱的低光灯下,小路又重新回到了眼前。她看着微弱灯光照耀下的那条短短的,不知伸向何方的小路,略微踏实了一些。小路尽管很短很短,但是她现在确信,车是走在一条坚实的土地上,没有被那恐怖的白色吞噬。薏重新定了定神,跟随着这条完全没有信心的小路,蠕动着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前行。
原来在雨天,林子里起了大雾。在雾天里是不能开高光灯的,浓雾会把那强烈的灯光反射回来,让人在白光中看不到任何物体,更看不见前方的小路。躲开了白雾包围的薏,现在开始后悔进入这片山林了。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如果在这里出了车祸,别人会怎样想呢?他们也许奇怪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走这条山路呢?她们也许会认为这一个看起来需要努力保住自己容颜的女人,是为了去听一次美容讲座而冒险,因为女人为了自己的美丽会做出许多傻事的。
薏似乎看到了那个全部的脸都藏在厚厚的纱布里面的姑娘,在一次旅途中她们偶然乘坐了同一辆汽车。她从城里的整形医院中偷跑出来,回家看望父母。尽管裹在厚厚的纱布里,她却无法停止向薏,这个路遇的陌生人讲述她的故事。你看,我原来也并不难看呀,她掏出了一个粉红色的钱夹。里面的姑娘有一双大眼睛和漂亮的额头。可是我当时就是想要一个瓜子脸。我第一次去这家整形医院的时候,那个医生说,只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手术,过三个月我的脸就可以变成瓜子脸了。我太高兴了,连想都没想就交了钱预约了手术。打了麻药以后我什么都不知道。等醒过来才知道,医生把我的脸皮整个揭开,削平了两边的颊骨。现在我的脸缝回去了。可是手术以后,我像在炼狱里一样的疼痛,根本无法吃东西。现在已经两个星期了,我脸上的刀口可能感染了。怎么也长不好。医生要我住院,可是他们那里的生意太好了,病床全都住满了人,只好让我住在附近的旅馆里。我一个人在旅馆的房间里掉眼泪,想妈妈。她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吓死了。我的脸也许从此就毁掉了。可我还没有男朋友呢。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一点点低沉,可是奇怪的是,在她的语调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那么平静。薏突然意识到,她自己现在也不同寻常地平静。否则她怎么会那样清晰地记起那个姑娘的声音呢?
渐渐地,来到了那个九曲十八湾的地方,雾更浓了。薏必须停下车看着车轮下的山路才能够判断向哪里转弯。有好几次,她的判断失误,车向着林子的深处拐去。她急忙调转车头,却发现真正的路直直地掉落下去,原来遇到了陡坡。薏急忙踩下刹车,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仔细评估车轮下面的小路会朝哪一个方向转弯。前方的草丛里突然间飞起了一只大鸟,薏在惊恐中失去了对方向盘的掌控,车子向林中冲了过去。
电视里,播音员沉痛地宣布: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搜索的志愿者们终于在一个急转弯的峡谷底下找到了林和他的母亲。据信林和他的母亲是因为车速过快,在这个转弯处失去了控制而掉下了悬崖。电视里林的妻子哭着说,林是一个优秀的司机,他很熟悉这段山路,绝不可能在这里出车祸。他是为了在母亲回国前,陪她玩一玩,才非要进山的,其实妻子曾经劝他不要去,带母亲去附近那个著名的花园更好玩一些。可是他说经常走这段路,不会出事的。况且母亲年纪大了,现在不进山,以后就不可能有机会了。谁都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错误,让林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了差错。也许仅仅是十分之一秒的误差。
林妻的哭声,唤醒了薏。她睁开眼睛看看周围,还是那个黑黢黢的树林,她的车已经陷在了路旁的水沟里。幸运的是,这里没有悬崖,而她也及时地踩下了刹车,仅仅是前轮的一小部分离开了公路。她开足马力把车子从水沟里倒了出来。
车终于开过了那段最难走的弯路,前面的小路仍然狭窄,却没有了那么多山坡。薏恢复了一点气力,庆幸自己走过了最难走的一段路。这时车窗上那个蜘蛛网突然闪闪发出亮光,这个明确的警告让薏分外警觉起来,她连忙向后视镜里望去,只见两只晃晃悠悠的眼睛从远处瞞跚着跑过来。薏的心随着橙黄色亮点的上下跳动,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好像就要跳出她的胸腔。当她终于确定那两只眼睛不过是一辆开着的汽车越来越接近的时候,她更加害怕了起来。在这样的夜晚走这样险的夜路,会是什么人呢?一定不是一个女人!这个男子如果停在我的身边怎么办?薏早已忘记了,她这个女人也在这样的天气里为了那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成为走夜路的人。况且那辆车里的人又如何能够知道,她这辆车里是一个女人呢?
那辆车没有减速,极快地从薏的车旁驶过。
现在,薏又回到了她一个人的林子里。可是她却无法忘掉刚才的那辆车了。她突然记起来了,在两辆车交错的一瞬间,她恍惚看到了一只纹在手臂上的鹰。她有些奇怪在这么暗的光线里,她怎么可能看到一只纹在手臂上的鹰呢?可是她已经完完全全地被那只鹰给占据了,再也无法去考虑这个印象是否是真实的。她认定了,那辆车里有一个手臂上刻着鹰的大汉。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危险,如果那辆车并没有开走,而是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怎么办。在这个黑夜里,那个男人会做什么呢?他也许会穿着警服,让她停车。或者伪装成一个受伤的人让她帮忙。甚至他仅仅是告诉她,他的车抛锚了,请她帮一下忙。但是不管怎样,薏已经决定了,她绝对不能停车,即使真的碰到了一个需要帮忙的人。
两旁忽隐忽现的林木,在黑色里不断变换着狰狞的形状,擦着薏的车身掠过。这时的薏最怕的不仅仅是危险四伏的山路,还有那辆为什么也要走夜路的汽车。或者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出现的未知物体。她很害怕,知道只有待在这个不停行走的车里才是最安全的。好像是为了证实她的想象并不是空穴来风,车前,突然从浓雾里钻出了一辆黑乎乎地汽车。而最可怕的是,这辆车还莫名其妙地停在路边,把原本就很窄的山路占去了一半。薏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把车停在山路上,一般的人家都会把车停在自己的车道上以防被路过的车撞了。这辆神秘地在黑夜里停在路边的汽车让她的神经紧张得几乎崩溃。她小心地从车旁溜过去,甚至不敢看那辆车里是不是有人。
当车终于钻出那片树林的时候,薏最先看到的是一盏淡黄色的路灯。它微弱的灯光在小路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亮。那光亮让懿一下子轻松下来。原来没有什么,黑夜、山路、浓雾。一个人是可以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去冒险的。不管这件事情看起来怎样地可笑。
茹月2009年11月30日 于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