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数学老师

茹月/文

第一次听到他的故事，是上高中的女儿似乎无意中说起的：

“妈妈，我的微积分老师是个中国人耶。他很棒，我们都叫他周博士。”

“是吗？那他教得怎么样？”我实在不敢恭维美国的数学教学，早就放弃了女儿今后可以成为数学尖子的梦想。

“他很好玩，我们都喜欢他。而且他是退休以后才来当数学老师的。”女儿补充了更多的消息。然后她又加上了一句话，让我感到更吃惊了。

“他自己给我们编教材。”女儿拿出了厚厚的一大本教材。我翻看那些复杂的公式，不能想象一个中学老师，竟然自己编了这么厚的一本微积分教材。

我产生了好奇。这个老师好像真的很有意思。一个已经退休的中国人，怎么会跑到难以管教，令人头痛的美国高中去教课。还要编写那么厚厚的一本教材呢？

好奇心并没有给我有更多的时间去想女儿的数学问题，我仍然忙着上班，不再去想这个数学老师。可是几乎每一天女儿都会告诉我一些数学老师的有趣事情。

“妈妈，今天周博士上课说，千万不要娶一个有钱的姑娘。”

“妈妈，周博士说，他要用中国的方法教我们数学。”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以我的看法，美国式的数学教学，是先把学生变成笨蛋，然后再去教这些笨蛋。我对此深有体会，却无能为力。
“可是，你的美国同学会喜欢吗？”我有些顾虑。
“我也不知道，好像没有人提意见，可能都喜欢吧？”女儿用美式的婉转辞令，非常客观地评论着自己的老师。我知道其实周博士给她的印象是很深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这么多次地提起过任何老师。

第一次见到他的照片是在中学的网站上。他和另一名任教三十多年的教师一起，获得了新州师范大学颁发的杰出教师奖。新州师范大学的杰出教师奖全州每年只有10名，不分专业。是一个很高的荣誉。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并不像已经退休了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已经快70岁了。这么大的年龄，每天上6个小时的课，还要备课他怎么能有精力做到？我对他的好奇心更强烈了。

三个月以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那是在女儿年级的返校家长会上。家长们按照孩子的课程表到学校去上课，其实是与每门课的老师见面。微积分班的20多个家长坐在孩子们的课桌旁，而他，周博士，正与一个家长说着什么。铃声响了，周博士要在15分钟里，向家长们介绍他自己和这门课的教学计划。

“我曾经是AT&T的高级工程师，出版过四本书，这是我在HRHS教课的第三年。我认为，这个班的学生是我曾经遇到过的最好的班级。”周老师声音洪亮地开始讲话。他毫不谦虚地把自己的专业背景介绍了一番。当他把厚厚的四本专著摆在桌子上时，每个家长都无法不对他产生敬意。最后，他告诉大家，只要学生能够掌握80%的课堂内容，通过大学学分考试应当没有问题。家长们低语了起来，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这门微积分课是公认最难的一门数学课，老师这样保证，当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我所最关心的问题终于来了，他说：“我在教学使用很多中国的解题方法，在其他班级没有人用，也许孩子们早已告诉了你们。但我保证，他们用我的方法，可以更快地学会这门课，掌握微积分的原理。我要让他们有扎实的基础。”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回头看了看其他的家长，没有人提出异议。与我邻近的一个家长小声地对我说：“吉米能上周博士的课，这是他的幸运。吉米告诉我，他很喜欢周博士。”看的出来她很赞赏周博士的教学。

15分钟过去了，我从周博士身边走过的时候，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他似乎没有特别地注意我。尽管我女儿是班级里唯一的亚裔学生。看着围拢在周博士身旁的美国家长们，我突然感到有一种义务，要写一写这个老师，写一写这个退休以后来到美国人中教学，并获得了他们尊敬的人。我与他约定了时间，在他的教室里，我知道了更多他的故事。

“我叫周明传，是台大电机系60年的毕业生。生在台湾，祖籍是福建人。”周博士坐在一把靠背椅上，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来到美国，在密苏里读了博士学位。毕业以后，在AT&T的贝尔研究所一做就是二十九年，后来又在Lucent做了五年，一直是做无线通讯的研究。2002年我该退休了。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时我最想做的，不是闲赋在家，而是实现我曾经有过的梦想，到高中去教书。”

“为什么？你为什么梦想到高中教书？如果你喜欢教书，到大学去不是更好吗？”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在高雄女中教书，还得过教学奖。那一直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回忆。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了教书。特别是教高中的学生。高中对于人的一生是最关键的时期。他们喜欢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与高中的教育很有关系。我愿意帮助他们。我自己的孩子们都很不错。大女儿周慧安在高中一直是尖子学生，考上康奈尔大学的电机系，在六年里拿到三个学位。现在是AT&T的财务总裁。儿子周德安，高中毕业以后直读医学院。现在是医生。我已经有了四个孙子，可以享受轻松快乐的生活。”

“我很感激这个社会。来美国以后，从读书到工作，各方面都很顺利。现在儿女事业成功，又是儿孙满堂，天待我不能比这更好了。现在我老了，想尽我的所能回馈社会。我没有更多的需要，整天想的，就是教好学生，特别是让学习不好的学生也学好。我想我会一直当老师，只要没人让我走，我情愿一直讲课，直到讲不动了为止。”
 
“其实，我在退休之前曾经在Fairleigh Dickinson大学电机研究所做了15年客座教授，给夜校的研究生班上课。电机系要求学生数学基础要很好，可是我发现百分之九十的学生数学不好。他们很努力，可是因为数学基础不够，学习很困难。那时我开始知道，学生们最需要帮忙的是中学的基础课，产生了退休以后，到高中去教数学的想法。”

周博士想到高中当老师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尽管他曾经在大学里教书，但是因为没有在大学里修过教育学的课程，他必须过三关才能成为中学老师。首先他要有30个大学水平的数学学分。这一点难不倒周博士，他的大学数学学分超过了50 个。然后是专业考试，本来以周博士的专业水平似乎这也不在话下，可拿到试卷以后，他才发现，考题规定必须使用计算器。用惯了大型电脑的周博士，是第一次使用中学生计算器。这是周博士一生中最难的一次考试。走出考场，在回家的路上，他向太太借电话，要到考试中心去取消这次考试的纪录。太太没有借给他。就这样，他以97分的高分通过了这次考试。最后一关是，九个月的教育训练。每周两次，每次五小时。他回忆那一段日子时告诉我：

“我已经开始代课了，每天教六个小时的课。回到家里还要备课5个小时。每周二次下课以后再去上五个小时的培训。我家离学校有50英里车程。单程开车就要1个多小时。”

“这么忙连年轻人都吃不消的，您怎么能坚持下来？”我不能想象一个老人会像年轻人一样拼搏，不是为了金钱，只是为了年轻时曾经有的梦想。

“家里人都反对我。女儿和老伴说：‘我们什么都不缺，只要你身体好的就行了。’他们担心我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可我就是想教书，不管多辛苦也要坚持。一年以后，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因为太累了，开车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眼睛就闭上了，只几秒钟，就撞在了一辆过来的汽车上。车子坏了，幸运的是，我没有受伤。”

经过那次车祸，周博士还是不肯放弃当高中老师的计划。老伴倔不过他，只好很不情愿地卖了房子，离开自己生活了30多年的城镇，老两口一起搬到了周博士任教的小镇。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一个贤惠的女人。如果我太太不同意般家，今天我也当不成中学老师了。既然她是贤惠的女人，我也该是个名人了吧。”周博士以他贯有的幽默加上了最后一句。在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曾经很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是要采访我吗？我可不是什么名人呦。”

“其实我的第一份教职并不是在这里，是在新州最贫穷的学区。那里85%的学生是黑人。我找第一份工作的时候很天真，想要帮助最需要我的，最穷的人。可是我到那里教了一年多以后，感觉穷学生并不最需要我，他们不喜欢数学。后来尽管那里的薪水比我现在的学校高，我还是离开了那里。我来教书，可以不要钱，只要让我教书。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从高中一年级开始，带一个班，一直把他们带到高中毕业。我一定可以带出一班最好的学生。”

周博士在HRHS要教五门课。普通统计，AP统计，微积分，AP微积分，和数位数学。教每一门课的时候他都会自己编写教材，发给同学。他说这样的话学生们上完这课，可以有教材留下来，今后上大学的时候可以做个参考。

学生们感谢周老师的教学。一个学生上大学以后，给周老师来信说：“周博士，我的微积分又得了A。你真是一个好老师，我从你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我的同学们都到我的房间里来借用你的教材。我成了他们的数学辅导员。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学校的教务长听了周博士的课，在评语中写道：“你使用精心挑选的词汇，加强学生对课堂内容的理解，我认为他们很喜欢你的幽默。”

数学系的主任在听了周博士的课以后写道：“你关心和尊重学生们，用幽默的语言创造了一个与学生良性互动的教学环境。你突出的特点是，将自己的工业知识与课堂教学联系在一起，使学生获得对数学原理的深刻理解。这也是为什么你的这门课受到学生欢迎的原因。听了这堂课以后，我理解了，为什么你教过的两个学生会给你写信，（我也收到了附件），表达他们对你的深入教学能力的赞赏。”

对于周博士来说， 越差的学生越要花时间。他告诉我，有一个学生很聪明，兴趣广泛，但是他不喜欢数学。结果，他补考了五次，还是没有通过。后来他毕业了，要求再来补考，周老师同意了。第六次终于通过了。周老师说：“这样的学生，只要他愿意学，我就一定帮助他。”

“那么你是怎么样让学生喜欢你呢？你第一次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怎么做？”我对周博士的教学很好奇。

“我采用了先下手为强的战术。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我把四本专著往桌子上一放，给他们看。他们一下子就服。以后其他班的学生也知道我了。我在讲课中很自由，因材施教。根据不同学生的情况单独教学。我还有一个专长就是教学生用中国方法解题。许多人都说美国人笨，学不会数学是生理问题，其实不是，是他们解题的方法有问题。美国教学不主张死记硬背。可很多时候不背不行。比如最简单的二项展开式，美国方法很麻烦，很多人根本学不会。但是使用中国方法就很好记住。现在我们学校有三个数学老师也让我教他们用中国方法解题。”

“那么你用中国方法教数学，是不是违反学校的规定呢？”

“只要我能把学生教好就不存在违反规定的问题，也有一些老师，对我这种不符合常规的教学方法有意见。他们向学校反映。但我不怕，我没有负担，不怕没有工作，坚持自己的做法。现在学校并没有干涉我这样教学。学生们有的时候还主动问我：“你的中国方法呢？”我要用中国的数学方法，带出一班最好的学生，让美国人也能够成为顶尖的数学人才。“

我与周博士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要去度假了。这是一个对社会充满了责任，闲不住的老人。他说老师的工作，对于他来说，是爱好（Hobby）而不是职业（Job）。这样，工作的时候会很愉快，永远不觉得累。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已至暮年的消沉。从原来的岗位退下来了，他又找到了让他更高兴，对社会更意义的职位。他很忙，生活得很充实。我敬佩他，也感谢他成为我女儿的数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