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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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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30年了,我的眼前还时常出现他消瘦的身影和白皙的脸庞。他几乎没与我说过话,甚至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我,可是我却忘不了他的脸,那平静得近乎没有表情的面容。那时我在小学读书,而他是一个初中生,我们并不在同一所学校。我碰到他的时候,总是在我家屋后的那个公共自来水池旁。他每天都端着一个洗衣服的大木盆,里面有时是白色的衬衣,有时是大块的被单。那时洗衣服大多数是妈妈和女孩子的事情,因此我很好奇,为什么他家会是一个男孩子洗衣服,而且他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衣服?其实他家只有三口人。
他的姆妈,涂阿姨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要她说了算。
北京的冬天很冷,她却还保留着南方人的习惯,屋里难得生火。因为她嫌煤球的炉子太脏。她说北京太脏,衣服穿一天就得洗了,所以她家几乎每天都要洗衣服。她洗衣服的时候,还保留着南方的习惯,不用搓板,而是用一个木头棒槌捶打衣服。
那一天,天真冷,英哥又洗了一大盆床单。他的手在冰冷的水里冻得通红。身体在寒风中簌簌地发抖,而且他那时只穿着一条单裤。他很快地把衣服洗好后就匆匆地跑回了家。可是不一会儿,我却看到涂阿姨拉着他回来了。她似乎没有看到水池边有很多人在洗菜,当着人们的面大声地训斥英哥,衣服没有漂洗干净。随后她把一盆刚刚洗过的被单重新扔回了水里。要他重系。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看到英哥深深地低着头,他那平时里总是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涨满了红色。然而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不满和伤心的表示。默默地毫无表情地回到了洗衣盆旁。
后来我听大人们说起才知道,他并不是涂阿姨的亲儿子,有人说他是抱来的孩子,有人说他是途阿姨妹妹的孩子。因为涂阿姨自己不会生小孩才领养了他,为了要给涂阿姨养老送终。
到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他一下子长得很高了。我要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本来我已经把他给忘了,因为我和一群年龄一样大的小伙伴整天一起玩,根本就没注意到他是不是还去洗衣服。那一天,在水池旁,我听一个阿姨说他很勇敢,从一群马蜂的袭击里救出了自己的好朋友。原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那个同学去捅马蜂窝,引得一群马蜂扑了上来。在这危急的时候,他脱下上衣,蒙在朋友的头上拉着他跑了出来。后来朋友的脸还是肿了好几天,如果没有他,那个朋友就被蛰死了。
那故事让我很佩服他。有好几天,我都在水龙头边故意地等上一会儿,希望碰到他,看看他是否有马蜂蛰过的伤。他真的出来了,还是端着那个木盆。我赶快跑过去说:“你被马蜂蛰了,是吗?”他竟然对我笑了,说:“没有。我跑得快,马蜂追不上。”我发现,他笑的时候嘴角是向一边歪的,苍白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笑得不好看,那个笑容在瞬间就消失了。他低下头从我身边很快地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应当有他这样的一个哥哥。
好像是一晃就过去了四、五年,我到北京去读书,很少回家。零零星星地听说他在中学里的学习成绩很好。老师特别喜欢他。如果那时有高考,他是一定可以上大学的。只可惜那时候高考还没有恢复。
那时,我们院里的大孩子们都时兴去当兵,可是涂阿姨却没有送他去。而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们都当兵去了, 只剩下他孤零零地一个大孩子留在院里。还好,他也没有去下乡,因为他是独子,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他一直都给家里洗衣服。
后来可以高考了,他很努力地复习,却只是将将地过了录取分数线。如果去外地他是可以上大学的。但他却在本地上了一个中等师范学校,听说是涂阿姨不同意他去外地。
当我大学毕业在北京市的一所学校里开始当老师的时候,他也在县城里的一所中学当了物理老师。涂阿姨常来我家串门,她很自豪地告诉我们,英哥在学校是模范老师,学生很喜欢他。校领导也很重视他。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替他高兴,那个瘦削的身影又出现在面前。
又过了几年,一次探家的时候,妈妈说,今天涂阿姨的儿媳妇来了,就在那边。我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到了一个园园脸,身体健壮的姑娘。妈妈说,她是邻近一个村里的妇女队长,特别会干活。现在英哥再也不洗衣服了,都是这个儿媳妇洗。儿媳妇是涂阿姨看中的。她很漂亮,说话的时候像涂阿姨一样声音洪亮。看得出来,她也是在家里说话算数的人。那天,真凑巧,在门口我竟然碰到了英哥。他似乎胖了一点,走路的时候也还是喜欢低着头。他穿着一件兰色的卡其布列宁服,身上平平整整地,没有一个邹折。碰到我的时候,他好像楞了一下,也许是想打个招呼吧,但却什么也没说就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看到他的脸比过去黑了一些,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了。
当我从南京读完了硕士回到京城的时候,涂阿姨病倒了。是中风后遗症,瘫在了床上。我不能够想象,那样一个要强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种身不由己的痛苦。听说英哥的媳妇,每天都从自己的家里赶到婆婆这里,为她洗澡。我妈妈说,别说是一个养子的儿媳妇,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媳妇也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我问妈妈:英哥呢?他在做什么?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为什么英哥无论如何不愿意当中学老师了,他现在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无线电修理铺。好像生意也不怎么好。“
第二天,在一个偏僻的小街上,我找到了英哥的无线电修理铺。那是一个只有一个门面的小铺子,夹在一家发廊和一家杂货店的中间。小小的门脸上写着很漂亮的几个隶书-“明远电器修理”。我走进小铺,英哥正在柜台后面的工作台旁,低着头修理一台彩色电视机。他没有抬头说:“等一下。我马上就来。”透过桌子上台灯的光,我发现英哥的头发已经有些灰白了。他消瘦的脸上出现了很多邹纹。看起来老了很多。
我环顾周围,在这个不大的小屋子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旧电器。一台90升的小冰箱,被卸下了前门,直通通地敞开斜靠在货架旁,一架已经不再有人要的十四英寸牡丹电视机,放在柜台的里边,标价100元。英哥放下手里的电烙铁,抬起头看到了我。他怔了一下,认出了我,然后客气地说:你有什么要修的吗?
我感到有些不自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什么,我只是路过这里来看看。你的生意好吗?”
“还不错!我每天能做一两件活,付这店的租金是足够了。”
“为什么要开店,到北京去闯一闯路子不好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话。
英哥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回答,转身回到了桌子旁边,又开始了工作。我迟疑着,为自己的冒昧后悔,走向了门边。
“我喜欢这个店。“英哥突然抬起头说。 “在这个店里,只有我自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人来管我。这些损坏了的电器,在我的手里修好,它们是我的孩子,我把它们从破旧和苦难里救出来。我喜欢一辈子只做这件事。”
英哥对我笑了一下,那斜向一旁的嘴角,在他苍白的脸膛上刻出了深深的一道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