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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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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要离开父母那间小屋,前往北京机场的时候,第一次,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送我到门口。他躺在沙发上,向我挥了挥手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我正要迈出门的脚步迟疑了,突然间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那个总是为我跑前跑后,做这做那的父亲不那么强壮了。一股说不出的歉意,从心底泛起。这次回家太匆忙了,是该好好地在父母这里多待一些时间才对。可是,那一瞬间的想法并没有留住我的脚步,我还是登上了回美国的飞机,心想也许下一次,我可以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我已经记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父亲的模样。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中年时的样子:短短的寸头,黑红色的脸膛,衬着南方人亮亮的大眼睛,双眼皮。中年的他,已经有些发胖了,但看起来比他的真实年龄会年轻很多。他走路的时候有些罗圈腿,但走得很快,从来不会慢悠悠地度步。每次出门,他总是急匆匆地走在前面,而我们尽管年轻,却跟不上他。他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在前面等我们。几年以前,我有两年没有回家,再次见到父母的时候,突然间发现他们老了许多。从那以后,父亲确实不再强壮和年轻了。可每次出门的时候,我们还是跟不上他,只能跟在他后面走路。父亲总是面带微笑。但是说出的话政策性特别强。既使是一件家庭琐事,他也会从国家政策的层面说得头头是道。
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我不会见过的。但是从影集里,我看见了许多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有一张我一岁的时候,父母抱着我照的全家福。父亲头戴宽沿军官帽,身穿戴肩章的军服,神气极了。那些照片里,父亲都是那么英俊,是所有人里面最英俊的一个。可惜得是,几乎所有的照片后来都遗失了,只留下了这一张,现在还悬挂在我的家里。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已经在北方了,可是他却有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与我们生活的北京地区口音很不一样。我从来不觉得他的口音有什么特别,直到一个北京当地人第一次见到我父亲的时候,说听不懂他的话,我才意识到,父亲的口音是很重的。其实我们平常听到父亲讲话的时候并不多,他总是在忙着什么,很少停下来。在军营里的时候,我们家的门口从来都是父亲自己动手扫的,他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扫院子。不但扫自己的门口,甚至邻居家的门口也一齐扫下来。然后,他会出早操,后来他因病很早就病休在家里了,但是扫院子和出早操这两件事他却一直坚持不懈,直到八年以后离开部队。后来,父亲又学习了打太极拳,已经坚持了三十多年,附近的很多人都是父亲带出来的学生。父亲很喜欢做手艺活,什么用铁丝弯衣服架子,修补断了的凉鞋,缝补皮箱,用螃蟹腿做蝴蝶,织鱼网,做鱼钩,很多很多需要手艺的活,父亲从来没有学过,却总是做得像外面的工匠那么好。不论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会认认真真,持之以恒的去做。我可以看出,父亲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不全是因为需要,而更多地是因为他喜欢。我在家里习惯了父亲的勤快,并不感觉有什么特别,出来工作和学习以后,才发现,在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碰到一个像我父亲那样勤快,总是把身边的事情做的妥妥帖帖的人。
父亲是一个军人,而我却觉得他更适合做一个工程师。聪明的他,年幼的时侯就失去了母亲,祖父酗酒,也从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他参加了部队。在部队里,靠着自学,他完成了初中文化,后来到南京工程兵学院进修,成了工兵营长。他曾经向我讲起,在战场上,他们专门负责架桥,白天敌人把桥炸断,夜晚他们就把桥修好了,连夜把物资运过去。从来没有影响过供给。现在,每当看见什么东西坏了,他都很想把它修好。这也许就是他在战时养成的习惯。
我跟随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尽管从来不知道战争的滋味,却熟悉那每天早晨的起床号声和战士们高唱着军歌列队行进的样子。十四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军队大院,并没有特别的难受,因为外面的世界比单调的军队大院更加精彩。父亲离开部队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的感受,他也从没有向我留露出不满。只有一次,我看出了父亲的不高兴,那时部队又开始了军衔制,而且换了很漂亮的新军服。作为部队离休干部的父亲,得不到相应的军衔,甚至连一身新的军服,也没有留下。他的一生给了军队,而军队却没有给他相应的荣誉。这在精神上对于父亲这样的,曾经为了新中国出生入死的人,确实是太残酷了。
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军人在我小的时候,一点都不重要。直到有一天,我从一个旧皮箱的底下,翻出好几枚带着缎带的奖章。才突然产生了好奇,因为父亲从来都没有给我看过这些东西。我有些狐疑地把这些奖章递给父亲,问这些奖章是不是他的?当得到肯定的答复时,我高兴极了,以为他一定是一个战斗英雄。可是他却笑着摇摇头说,那没什么,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每一次战役的结束,都会给参加战役的人发这样一枚奖章。看着手里很漂亮的奖章,我有些失望它们不是英雄勋章。从此,我就再也没有想起过父亲的这些奖章。
20多年以后,我突然记起了那些奖章,父亲却告诉我,它们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遗失了。我一下子感到莫名地遗憾,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当时我并不知道到那几枚曾经被我遗忘的奖章,为什么在我的心里突然间有了份量。几年以后的一天,生病的父亲,从医院回来,以他少有的认真对我说,我要好好地活,争取多活几年。当年村里和我一起出来参军的人,全都死了,都是打仗的时候死的,他们连解放都没有看见,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他的话一下子钉进了我的心里,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战斗奖章是我父亲的历史,是他一个人在枪林弹雨下出生入死的见证。现在他身边的亲人,甚至我的母亲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当年只有十七岁的父亲,是怎样经过了那一场场战斗。只有那些在战征年代颁发的奖章,才能够纪录和代表他的过去。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无法理解战争的残酷和今天生活的幸福。记得那一年,年轻的我洋溢着爱国的激情,对父亲说,打仗怕什么,为了中国的领土,该打的时候,就得打。父亲突然用少有的严厉对我说,你知道什么?你打过仗吗?我无言以对。是的,对于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无论战争的结果是什么,他们都不会看到了。战争不是和平年代里的游戏,而是一场又一场要用生命去换取的胜利。父亲能够活着走出那些战役,就是一个奇迹,从这个意义上看,那几枚小小的勋章对于他来说也确实算不得什么了。
军人的父亲,其实一点都不严厉,甚至在我们的面前很少显露军人的威严。曾经有人说过,打过仗的人,最珍惜自己的家庭。所以,军人对家人是最宠爱的。我不知道别的军人是不是这样,但我的父亲在我们面前却真的是这样。我小的时候,他很少在家,但每次回家的饭桌上,他总是会想出各种办法和我们玩。和爸爸在一起总是快乐的。还记得,在我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决定带着我和弟弟到二十多里以外的工作单位去。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决定自己骑自行车带我们去。我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弟弟坐在前面的车梁上,父亲顶着风吃力地骑上好几个高坡。我离他很近,可以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那次以后,当父亲再次提出带我们去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想去了。他不解地看着我,不再勉强了,可能以为我不喜欢那里,其实只有我才知道,我不想再听见父亲骑自行车时那吃力的喘息声。
我长大了,再也没有那样近的贴近过父亲,也再没听到他为了我们累得气喘的声音,可是在我第一次离家到北京城里上学的时候,他远远地跑到了车站去接我。从那以后,持续了很多年,每一次我从家里回北京的时候,他总是到火车站去接送我,风雨无阻。记得一个黄昏,我从行驶着的火车车窗里,看到在暮色中,父亲在茫茫的田野里走回家去,背影变得越来越小,突然间意识到,在每一次这样的相送中,父亲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不知道在每一次,他都会在心里想些什么?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父亲于我的意义是什么。
就在这样一次一次的接送中,我越走越远,漂过了大西洋。可是不管我走多么远,不管我已经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父亲的眼睛里,我还是他的女儿。在女儿面前,他永远都是保护者。每一次回家,那些大大小小的行李,总是被父亲拿上拿下,他会用浓重的苏北口音说,你不要动,我来拿。甚至就在这一次,他已经78岁了,因为腰不好,平时走路都不顺当的父亲,看到我提起一件行李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伸出手,嘴里说,让我来拿。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已经提不动这样重的行李了。我提起自己的行李,笑着告诉他说,现在我自己拿行李会更加轻松些。父亲没有说话,却是一脸的不甘心。我和父亲都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他也到了需要我们照顾的时候。可是我们这三个子女却都不在他们的身边。他和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让我们回家照顾他们。现在我才深深的体会到了中国人那句古训的道理,父母在,不远游。我这样远游的孩子,再怎么内疚,也无法照顾年迈的父母。
在我的心里,总是有一个愿望,找一个时间,坐在父亲身边,让他讲一讲过去的故事,为了他能够有机会,把自己的过去告诉我们,也为了我们更多地了解自己的父亲。我要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祖父,是一个真正打过仗的军人。这样的心愿,我却从来没有向父亲说出过,更没有真正地去创造一个机会去实现它。我总是说,也许下一次,我会找出时间,也许明年,我会做这件事。可是直到今天,父亲已经78岁了,我仍然没有找到那个机会。但是我相信,我会做这件事情,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