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北岛

－茹月

2001年5月，我见到北岛。作为新州的一个文学社团的负责人，我们请了北岛来讲演。那一天，北岛从纽约来，用一个CARRY ON 带了一箱子《今天》杂志。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公共图书馆里聚集了这么多的同胞和崇拜者。他带来的那一箱子书很快销售一空。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外，给中国人的社团作演讲。没想到，大家会这么喜欢他和他的这本杂志。

台上的北岛，消瘦的脸庞。深邃的眼睛，似乎能够看透面前的一切。他用平稳的语调，简洁的语句，回答人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大家被他的谈话吸引着，没有人离开，没有窃语。听这样一个优秀的诗人谈他的诗，使人感到了纯净和神圣。我被北岛的智慧和洞察力震服了。

北岛朗读了他在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品。第一首是他的爱情诗《一束》，然后是流传很广的《宣告》《履历》（《触电》《语言》，他读了在漂泊期间给女儿写的诗《画－ 给 田 田 五 岁 生 日》，也读了一首英文诗。然后，他为我们读了自己的散文。在开始问答的时候，一个人不客气地问他。为什么现在你写不出来像过去那样杰出的诗？北岛做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解释，他的声音很低，说话也很快。他似乎说，更喜欢自己现在的作品。而过去的那些作品，有些现在读起来会脸红。今后也不会再写那样的作品了。我不知道，听众们是否都听懂了他的意思。而我却真的被这个低低的回答震惊了。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处境，怎样的一种磨炼使得北岛停止写过去那警句式，给人以震撼的诗作了。

我更喜欢今天的北岛。他的思想不再是过去那样的尖锐，也不再是那样高高在上，俯视社会。他的心境平和了，对于社会，人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漂泊生活的艰辛，使他更清醒地认识了社会，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今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失败之书》在大陆出版。这本书记录了他在漂泊时期的生活。我只读过其中的几个短篇，包括《艾伦。金斯堡》。我喜欢书中的北岛，他风趣，幽默，观察细致准确。描述人物非常传神。像他的诗一样，他的散文在简单的叙述中，体现北岛独特的对人的观察和对事物的理解。我读他的散文，不仅仅是欣赏他的文字和文学水平。更多地是被那文章里的哲理和智慧所吸引。

今年，我又联系了北岛，请他担任《五大道文学奖》的散文大奖评审委员。他欣然应允，并告诉我他曾经回国探亲一次，并再次准备回国。对于一个“满世界跑来跑去，惟一的行李是中文”的诗人，有什么能够比回家的感觉更让他高兴呢？他在《失败之书》的前言里写道：“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有人说：“北岛老了。英雄主义的、反叛的、朦胧的老先锋，如今也躲在往事一隅咀嚼反刍了。”我却认为，这说明北岛更加成熟了，在经历了多年西方社会人文思维模式的熏陶以后，诗人更加体会了个体人生的价值，而不再追求那种曾经让80年代的中国青年热血沸腾的社会使命感。在今天的中国，最缺乏的基本社会元素，就是对个体的理解和尊重。当中国的社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关注人文生活的时候，如果仍然强调空泛的社会责任，事实上是仍然停留在僵化的思维模式上。今天的北岛，已经不是那个“具有公众性”为了社会的使命而抗争的北岛，我想，北岛不会放弃他的思考，而对生命领悟和认知，会让北岛写出更为杰出的作品.

 
（写于2004年底） 

北岛《失败之书》前言

前言： 

    我是因为生计开始写散文的，茫然中动笔，稀里糊涂写到第六篇《艾伦·金斯堡》，得到李陀的赞许，为之一振。那是我散文写作的起点。金斯堡这个”垮掉一代”之父．在生活中是个挺好玩的怪人，恣意妄为．我行我素，完全没被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正确”匡正。我跟他一九八四年相识，萍水相逢而已，若没有后来的漂泊，就不可能成为朋友。意犹未尽，在他逝世周年，我又写了《诗人之死》，文章是这样结尾的：“诗人之死．并没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他的墓碑有碍观瞻，虽然他的书构成污染，虽然他的精神沙砾影响那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

    正是由于漂泊，我结识了施耐德、帕斯，特朗斯特罗姆。布莱顿巴赫等其他国际知名作家，也结识了像芥末和于泳这样随风浪沉浮的小人物。

    孟悦在台湾版《午夜之门》的序言中写道：“细揣摩，这亲切的特殊之处来自那种流浪者与流浪者的相伴相随。也就是说，书写流浪者故事的过程成为一种与之为伴、与之相随，同饮同行的过程。”

    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使我远离中心，脱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在北欧的漫漫长夜，我一次次陷入绝望，默默祈祷，为了此刻也为了来生，为了战胜内心的软弱。我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漂泊是穿越虚无的没有终点的旅行。”经历无边的虚无才知道存在有限的意义。

    我女儿田田在这本书里扮演了个重要角色．虽然她并不常出现。她既是我漂泊之舟的锚，又是推动我写作的潜在读者。我有时给她读一些片断，她的中文正在退步，似懂非懂。但我相信有一天她会终有所悟。我想给她讲一些我亲身经历的故事，其中有历史面具上一个人的泪，有权力破碎的神话及其敌人；而我们会超越这一切，延伸到国家以外的道路上，有我和她，还有很多人。

〖北岛简介〗
北岛，中国最著名的现代诗人和朦胧诗的开创者之一。1989年4月开始流亡海外。他先後 在德国、挪威、瑞典、丹麦、荷兰、法国居住。1993年秋天来到美国，在美国多所大学教 书或任驻校作家，目前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教创作课。除了人们熟知的在中国的诗作 ，他近年出版的中文诗集有:《在天涯》(1993，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午夜歌手》 (1995年，台北九歌出版社)，《零度以上的风景》(1996，台北九歌出版社)，《开锁》 (1998，台北九歌出版社)，散文集《蓝房子》(1998，台北九歌出版社)和《2000年文库－ 当代中国文库精读：北岛卷》(2000，香港明报出版社)。其作品被译成二十五种文字。 1990年，他获得瑞典笔会的图卓尔斯基文学奖;1995年获得美国西部笔会中心的自由写作 奖;1996年，被美国艺术文学院选为终身荣誉院士。1998年，获得古根海姆奖。自1990年 文学杂志《今天》在海外复刊，他一直担任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