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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奶奶走了,终年九十七岁。是妹妹写信告诉我的。
妹妹说她是半年前回老家去看奶奶的,老人家多次问起我,并说她这辈子怕是见不着我了。。。。。。。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它让我内疚,心痛。
<一>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据说是村里最漂亮的。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缠着爷爷,问他这是不是真的。爷爷总是自豪地从他相亲的时候说起,而每次都被奶奶打断:“你不要瞎讲了。”
奶奶个子很小,瓜子脸,略尖的下巴,皮肤光亮,柔滑。六十多岁的人了,脸上居然看不到什么皱纹。奶奶的脸孔平静,恬适,两眼看上去仿佛永远在笑。奶奶的脚出奇地小,不到四寸。听爷爷说他当时相亲时最看中的就是奶奶那双小脚。奶奶每年给我做鞋时,总是边量边笑眯眯地唠叨:“阿莉,你的脚这么大,将来找不到人家的。”我知道奶奶是不会骂我的,她的眉宇间永远闪着慈爱的温馨。
奶奶的口头语是“可怜哦,可怜。” 三年自然灾害时,爷爷、奶奶住在我们家。当时因爸爸是干部,所以家中才没断粮。但每次做饭时,奶奶总是要切些胡萝卜丁去冲数,这样家里的米可以维持多些日子。白面馒头就更是宝贵了,奶奶总是省下来给我们吃。一天,我们家门口来了一个要饭的小男孩,骨瘦如柴,一双黑黑的小手象鸡爪子抻到我们面前。奶奶边往屋里走,边自语:“可怜哦,可怜”,然后掰给他半个馒头。小妹刚满月,妈妈就因“搞社清”,工作太忙,把她送给了老家乡下的奶妈喂养。几年后把她接了回来。五岁的小妹又瘦又小,象根未发起的豆芽。每次吃东西,奶奶都会有心地把最大的分给小妹,“可怜哦,可怜。”
奶奶一辈子都充满怜悯心,她永远都是这么善良,慈祥。
<二>
奶奶是在文革前不久离开我们回老家去的。爸爸当时预感到这场运动一定会殃及到他,他不忍心让老人家看到伤心,于是他就开始“赶”奶奶回家。爸爸是他兄弟姐妹中最孝顺的一个,原来是要给老人养老送终的。奶奶似乎非常理解爸爸的苦衷,她答应两周后走。在后来的两个星期里,每天早上我都被奶奶轻轻的抽泣哭醒。“奶奶,你哭了?”我问倒。“没有,我的喉咙有点儿痒。”奶奶的声音哽咽着。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灰白色的帐顶,眼里强忍着泪水。
奶奶要走了。我去车站送她。爸爸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出来。奶奶过去跟他告别,爸爸挥挥手,不愿正视她,用哽咽的声音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奶奶手里拿着一根小扁担,依着门框,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里屋又传 来爸爸的声音,“你赶快走吧,要误火车了。”奶奶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送走了奶奶, 回到家里,我看见爸爸独自坐在灰暗的灯光下,默默地抹着眼泪。
奶奶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以后的, 只是我们每年回去看看她。
<三>
我最后一次看到奶奶是一九七八年。那一年,我大学毕业了,带着我的勇去看奶奶。
奶奶老了许多,个子更小了。脸上虽多了些皱纹,但皮肤依然光亮,她的脸孔仍是平静,恬适。两眼还是微笑,但视力已经很模糊了。我拉着勇的手,久久地站在奶奶面前。奶奶从我头顶一直摸到脚跟,边摸边喃喃自语:“长得好,长得结实。”奶奶也是这样摸勇的,他有点儿不自在。
那天晚上奶奶特别高兴,坐在一旁听着一屋子的人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有人提起日本电影<追捕>及栗原小卷的喇叭裤。我怕我们的话题冷落了奶奶,就挽着奶奶的膀子,轻声地问道:“奶奶,喇叭裤好看吗?”“好看,好看。”奶奶答道,脸上露出她那平静的微笑。一直到今天我都想不起奶奶曾经报怨,埋怨,发脾气的样子。她总是那样宁静的,恬适的。
这时,表妹提议让奶奶唱“孟江女哭长城”,奶奶同意了。奶奶低低地起了头:“正月初一雪蒙蒙,孟江女。。。。。。”夕剧唱起来是柔婉,凄凉的。奶奶唱得很认真,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奶奶的声音很低,但是很美。不知不觉地一屋的人全静了下来,听着奶奶叙说孟江女的遭遇。那天晚上,我不能入睡,我觉得我该把奶奶唱的歌记录下来,把奶奶所有会唱的歌都记录下来。
再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了。一天早上,我被奶奶轻轻地抽泣哭醒了。“奶奶,你不要哭。”我隔着板墙,轻声地唤着。奶奶没说话,仍在抽泣。我裹着棉袄,钻进奶奶的被窝。“奶奶,你不要哭,我会常回来看你的。”奶奶搂着我的头说:“乖乖,你爸爸以前也是这样讲的,可是我离开他一年,他就没有了。现在你已经有了男朋友了,你要有家了,不会常来了。”我依在奶奶的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
离开的那天早上,奶奶起得很早送我们。她的小脚一步一拐地走到村口,把我们送上大路。奶奶紧拉着我和勇的手,好象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我们似的。我轻轻地把手抽出,对奶奶说:“奶奶,你回去吧。”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奶奶,你不要难过,我会回来看你的。”奶奶没作声,她的脸孔是平静的,眼里闪着泪。
我和勇上了大路,走了几百米,回头看看,奶奶仍站在村口。我便大声喊:“奶奶,回去吧!”奶奶只是用手帕拭着泪。我们又走了很远,我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回头看看,奶奶还站在村口,拭着泪。大路两旁的白桦树灰白地向前后伸延着,奶奶的身影更小了,更模糊了。
<三>
第二年我和勇结了婚,生了小牧。奶奶一直让人写信来叫我带着牧牧回去让她看看。我总觉得孩子太小,农村卫生条件太差,一拖再拖未能成行。后来忙着出国,在出国之前竟忙得未向老人家告别。初到美国时,生活艰苦,学习紧张,我怕让奶奶知道,让她为我担心。时间的推移更加深了我的内疚和对奶奶的歉意,我希望能在考完“纽约州教师执照”后,松口气,给老人家写封信,寄点钱。
我是在考试的前一天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的。
。。。。。。
我上过最好的学校,有过最好的老师,但教会我爱心、善良、宽容的是我那不识字的奶奶。
奶奶,安息吧。我一定会去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