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学问，一开始都是探索世界是什么，也就是一个最根本的哲学问题——存在。在西方的语境下，就是“是什么”，而中国古代的语境则是“者，也”，以三段论式的命题定义。这种终极之问，历史上有不同的称呼，归根结底就是现代所谓的哲学，而古代就是所有知识的总称。

在大哲学的范围内，划分出很多细的学科，比如有物理学，有化学，有伦理学等等。中国自古有“道术为天下裂”的说法，上古时期的学问就是关于“道”，后来有了专门的学问，特别是有了诸子百家之后，大道就支离破碎了。现代的哲学是小哲学，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形而上学，或者说是物理学之后。医学，按照分类是大哲学范围下的一个细化分科。现代医学所面临的问题，难以治愈的疾病是实际问题，而“医学是什么”则是一个关键之问。

在回答医学是什么问题之前，要想借用西方康德哲学的思维，康德哲学用几个问题回答了“人是什么”，《纯粹理性批判》回答了“人能知道什么”的问题，《实践理性批判》回答了“人能做什么”的问题，《判断力批判》回答了“人能希望什么”的问题，这三个问题一起回答了“人是什么”的这个大问题。

医学是什么？不是一个简单的定义，更不是现代教科书式的简单回答，因为他包含了很深厚的内涵和广阔的外延。对于医学，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也完全适合用这几个究竟之问加以回答。

一、医学能知道什么？

医学能知道什么，换一种问法，其实就是康德所谓的“人能知道什么”，正是因为人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所以康德会提出这个问题，而康德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正面的回答，而是做了一个比较艺术的“劝架”。

西方哲学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大陆哲学与海洋哲学之间，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间的矛盾。理性主义者认为，这个世界是可知的，而经验主义者则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可知的。比如，人见过的天鹅都是白的，但是我们不能说所有天鹅都是白的，因为有一天万一出现了一只黑天鹅，这个命题就是伪命题了。

康德说，世界是可知的，只不过这是现象界；世界也是不可知的，不过这个世界是本体界。这个问题有点类似于现代的中西医之间的争论，现代医学认为所有疾病都是可治疗的，人可以通过现代科学技术活到200岁。而中医则认为，人以四时之法成，是天地之气聚合而成，人很多时候治疗都必须“因天之序”，意味着疾病很多时候是不可为的。因为，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人不可能逆天地之气，所以只有选择顺天安命。

现代科学认为，影响人体的健康的因素是可知的，是可以细化的，但是至今为止，很多疾病都是在寻找治疗方法之中，并没有一个疾病被彻底的治愈，特别是人体自身出现问题的疾病。一开始，医学认为神灵是疾病的源头，所以就有了神灵主义医学模式；后来发现，可以通过自然界来认识疾病，所以有了自然哲学医学模式；后来又有了生物解剖学，于是发展成为生物医学模式；后来又发现，疾病不仅跟生物体本身有关，还跟社会、心理有关，于是有了生物社会心理模式。而现代，疾病依然没有被完全控制，医学模式还在变化中。

在认知模式上，现代医学显然是理性主义者，生命是可知的，但是在实践模式上，现代医学有成了经验主义者，不断地否定与自我否定。

在医学的另一端，刚好相反，中医的认识论中，认为人是天地间的一个物件，唯一可做的就是顺应天地之道。而天地之道呢？天地之道又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甚至连老子这样的大哲学家都说“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变动不拘的，所以很难说，貌似在告诉世人，世界的本体是不可知的。但是在治疗疾病的过程中，中医却始终一致，一直以一个天人合一通关所有的疾病问题，临床实践也是以中医理论指导，大有“无所不治”的气概。

在医学的范畴内，有这么一个规律，现代医学说，人体是可知的，疾病也是可知的；而在中医，则是“道”是不好说的，很难说，很难知。

具体来说，什么是可知的，人有双重属性，一是理性人，一是自由人，对于理性人，一举一动都是可知的，而对于自由人，则无法预测下一秒的情绪。

对于外来的疾病（理性人的烦恼），我们自然是可以预测的；但是，对于自身情志（自由人的烦恼）问题，我们又是不可预测的，现代医学注重的是理性人的烦恼，自然认为这个世界的疾病是可知的，是可治的。但是，中医认为自由人是很难知的，所以疾病是很难治的，需要患者配合，疾病的调养需要“养生”。

二、医学能做什么？

前段时间，跟人探讨关于健康管理方面的问题，其中有一个大问题困扰我们，医学的首要目的到底是“延长人的寿命”，还是“减轻人的痛苦”。医疗，他的作用当然是兼而有之的，但是第一位的是什么？对于很多人来说，人是希望活得更加长久的，尽管治疗会带来更多的痛苦，比如癌症患者，只要可以延长寿命，那么放疗化疗多么难受，还是可以接受。

对于另外一批人，绝大多数亚健康的人来说，医疗最主要的作用好像就变成了减轻痛苦，因为他们面临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痛苦。如果套用中医“急则治标，缓则治本”的思维，那么救命是临时的作用，而减轻痛苦才是根本的要求。

在医学的科目中，其实不同的科目又面对这不同的目的，比如急诊，这是主要针对如何延长寿命问题设置的。而预防，则主要是提高人体的健康程度，使人少得病，使人较少地受疾病折磨。

医学能不能延长寿命？

对于拥有中国天命观的人来说，很多会不相信所谓的延长寿命，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大家都相信，医学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延长寿命。正是这么一种理念，所有人都认为“治疗肯定比不治疗对人体好处多”“提早治疗一定比后治疗对人体有利”，临床观察会发现，很多癌症病人通过放疗化疗治疗，死亡的速度并不比自然死亡来的慢，有的肝癌患者不用放疗化疗治疗还能活一两年，但是一经治疗，很多就一命呜呼了。现代统计学表明，早诊断早发现对于癌症的治愈概率并没有提高的作用，反而相当地降低了治愈率，增加了死亡率。

以此而论，医学能否延长寿命，真的不能一言而定，有延长的情况，也有缩短的情况，什么样的疾病可以通过医疗加以延长寿命，什么样的疾病治疗之后反而会加速死亡，这是一个医学必须面对的课题，也是摆在现代医学面前的大难题。

医学可不可以减轻痛苦？

对于非致命的疾病，医疗的作用主要就是减轻人的痛苦，但是现代医学在很多时候为了降低人的死亡风险，降低因为慢性疾病带来的痛苦，使用一些长期以来损耗人体脏腑功能的药物。更有甚者，现代以指标为依据，对脏腑功能不管不顾，只要能够降低某项指标，就不管药物是否会对人脏腑功能造成影响，会坚持长期服用。其实这种行为，很多时候不但不能延长寿命，有时还会增加人的痛苦。

但是绝大多数的药物则是另外一面，可以减轻痛苦，使得人对药物产生依赖，而自身脏腑功能萎缩。现在的糖尿病就出现这种现象，因为长期使用胰岛素，胰岛功能一步一步变弱，越来越难应对血糖，最后只能完全依赖胰岛素。

医学，有的时候可以延长寿命，但并不是所有时候；有的时候可以减轻痛苦，并不是所有情况都如此，真正能够发挥医学的正面作用，才能为人类造福。

三、能希望医学做什么？

其实，上面两个问题，医学能知道什么，医学能做什么，都有一个两可的答案。并不能很好地解释“医学是什么”，所以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心里要有一个数，“能希望医学做什么”成为每一个民众心中的核心问题。也是现代医学伦理不可逾越的一个大山，你能从医学那希望得到什么，什么是你不能从医学中得到的。

医疗是一种交互行为，不仅要求医生有专业素养，还要求患者有“专业”素养，而“能希望医学做什么”这个问题就是死生抛给患者的问题。如果没有明白医学的能耐，只是向医学索要治疗，而不思考医学到底能否给予，患者将最终在医疗这场博弈中失败，而另一端，医生也注定失败。

现代医患关系，特别是西医医学模式下的医患关系非常紧张，一个关键点就是很多人不知道“我们能希望什么”，我们支付了医疗费用，就一定能够解决痛苦么？不一定。就一定能够将将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么？不一定。正是这些不一定，造成了现代很多医患关系非常紧张，正是这些不一定，导致了现代过度医疗非常盛行，人人自危，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有人大惊小怪。

所以面对医学，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清晰的头脑，医学可以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这些是我们可以从医学那里希望得到什么的基础。正是因为疾病的原因千奇百怪，所以面对不同的情况，我们可以希望不同的东西。

对于急诊，很多因为紧急情况或者由于外在因素。比如车祸、自然灾害等原因造成健康受损，医学可以救命，可以减轻痛苦；比如流行病，比如瘟疫之类的疾病，是从外部而来的，医学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加以治疗，人自然就能痊愈。所以，医学作用最大的，就是救急。

而对于慢性疾病，医学其实并没有多少作用。因为疾病是人体自身出现了问题，人体自身的问题就必须从自身找到钥匙，加以解决。特别是情志疾病，基于自由人的假设，医生是无从下手的，绝大多数的情志疾病都必须有患者自己的正确世界观、人生观才能获得治愈。

对于人体机能丧失，导致的疾病，医学能做的，至多就是减缓衰老的过程；而对于人类自然死亡，医疗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我想，真正明白了“能希望医学做什么”，才能正确地认识“医学能够认识什么”“医学能够做什么”，才真正能够理解“医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