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爷爷低垂着双目，往事的回忆不堪回味，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防止情绪过于激动引发血压升高，叔爷爷从衣兜里掏出降压灵吞了两片，才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光绪爷‘百日维新’遭老佛爷扼杀之前，你曾爷爷是御前侍卫统领，‘戊戌政变’中，你曾爷爷受光绪爷之托将一批祖上字画等宝物转移到灜台，光绪爷死后这批宝物就不知去向，加上老佛爷驾崩，朝野一片混乱。我哥哥登基后，由我父亲摄政王下令追查这批宝物，你曾爷爷抵死不愿说出实情，被打入死牢。当时，有人传说是被康有为带出了国外，其中就有双龙戏珠玉佩，现在看来，是你曾爷爷死前已作了安排，否则，这批宝物也不会落在你父亲手中。”

叔爷爷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夏云洁，表露出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的样子。

“叔爷爷，这件事我爸爸他知道吗？”

“不知道，肯定不知道，否则，他不会把画像带回国。”

“那么，爸爸的用意是什么？”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好的解释就是想证明，证明自己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或者，是想把它捐献给国家。”

“那为什么没有捐出去呢？”夏云洁有一万个想知道。

“是啊——，估计是被冤情所压，生怕罪上加罪。”叔爷爷只能如此推断。

“那么，爸爸为什么又不把画像带出国呢？”

“估计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夏云洁已经等不及了。

叔爷爷直了直腰，动了动腿，刚想往下说，听到有人在敲门，夏云洁起身快步去开门，进来的是夏云洁两个堂叔。

“你们来干什么？”叔爷爷奇怪地问道。

“老爷子，你忘啦，是你自己叫我俩过一个小时后来的。”大儿子不乐意地瞅了父亲一眼。

“噢——，我是担心犯病，现在没事，你俩回吧。”

叔爷爷不想把画像的事扩散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把两个儿子支走了。

“小洁——，叔爷爷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两个原因。”

“对对，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你爸是私逃，担心被抓后搜出来，第二个原因么，”叔爷爷顿了顿，喘口气，“为了你母亲的正名。”

“正名？什么正名？” 夏云洁越听越糊涂。

“你母亲为什么不肯和你爸一起回美国，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在美国的镶黄旗不肯接纳你母亲，就和我哥哥娶的婉容一样，遭族人反对。”

“叔爷爷——。” 夏云洁的一声叔爷爷一出口，已是泣不成声。

“小洁， 你怎么啦？”

“叔爷爷，我······。”

夏云洁强抑住泪水，将“文革”期间发生的六亲不认原原本本哭诉了一遍，自责自咎了一通。

“叔爷爷，我硬逼母亲交出画像，等于是在母亲的胸膛上刺了一刀，我是个不孝之女啊！”

“小洁，这也不能全怪你，那是你母亲在保护你，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样的。”

“嗯——，怪不得母亲至死也不肯告诉我双龙戏珠的来龙去脉，生怕我的出生被沾上污点。”

“可是，咳——，可是······，”叔爷爷斟酌了一下字词道，“天道不公，苍天无助，为了这两幅画像，牵涉了四代人，还在阴魂不散，有为公的，也有为私的，更有人想借它发财的，难啊！”

“发财，怎么发财？”

“小洁，你可不知道，如今，市面上已有了类似的赝品，在卖高价，而真正的原作却不能亮世。”

“叔爷爷，要不干脆把画像捐献给国家算了。”

“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就好，问题是，四爷五爷他们不是这么想的，还有在美国的亲戚他们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那怎么办？”夏云洁已经六神无主。

“我估计，假如你不把画像带回美国，那里的族人会不认你，到时，你一人成了孤家寡人，你爸妈在天之灵能安宁吗，咳——，老祖宗害人呀！所以，一年前在铁山宾馆你问我画像的事，我就感到很棘手，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 夏云洁除了说一个那字，再无计可施，只能盯望着叔爷爷干着急。

“这样吧，为了两全其美，你先不要带画像去美国，毕竟它是祖上的遗物，国家的文物，假如在美族人不跟你提起，你就当不知道，实在行不通，再叫你丈夫想办法带出去，但是，千万不能邮寄，你记住了。”

窗外飘舞起雪花，一老一小的心头也是雪花飞舞，看得见摸不着，人生在世不也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开始刚着陆就失去踪影，等到浓妆素裹，天地间却成了混沌一片，除了留下脚印一串串，烦恼一丛丛，什么也不是。此时此刻，夏云洁就像跋涉在荒野雪地上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引颈问苍天，路在何方？

一夜的积雪将沈阳装扮成了白雪公主，中吉普艰难地行驶在赶往发祥地“三京”中的两京，即新宾老城的兴京城和辽阳东京城，最后再返回“三京”中的一京——沈阳盛京城。

第二天，再马不停蹄祭拜“三陵”，即永陵、福陵和昭陵，祭拜时，夏云洁几次想问叔爷爷，自己的曾爷爷和爷爷的安息地在哪儿？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能问吗？好问吗？大清国的叛贼，爱新觉罗的不孝子孙，没遭满门抄斩灭九族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不然，还有自己的今天吗？！夏云洁开始憎恨这个自相残杀的家族，憎恨爱新觉罗，憎恨老佛爷叶赫那拉氏，害得父亲不得不生于异乡他国，同时，也憎恨这个国家，害的父母亲天各一方骨肉分离，如今，自己又要和丈夫天各一方，夏云洁几经努力改掉的擤鼻子习惯又开始死灰复燃。祭祖拜宗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改革开放，国门打开后，港澳台及海内外华人首先想达成的心愿是清明节回祖国回大陆扫墓祭祀，缅怀先人。尤其是台湾同胞，离散几十年的亲人总算得以相见，骨肉分离的悲剧总算得以告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汇集成空前的泪的海洋情的痛失。大陆的臣民刚从破四旧立四新中醒来，发觉，原来祖先是不能，也不可以被遗忘的，没有先祖哪有后代？数典忘祖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连做人的气味也没有了，何谈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国际歌》中的洪水猛兽被洪水猛兽在演唱，共产主义又是什么呢？所以，《国际歌》只在特定的场合被特定的人传唱，几乎销声匿迹，从此，洪水猛兽被赶出了国门。

夏云洁的祭拜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形式，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模式，是一种认祖归宗的必须，在情感上却适得其反，自己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被莫名其妙地裹挟了进去，仅仅是为了实现和承诺对父母的亲情至爱，人之常情，至于遗产不过是身外之物，不过是为了履行法律上的手续而已。

有得便有失，此去美国，自己将失去的不仅仅是夫妻情分，还将失去童年的故乡，亲人的故土，更主要的是，假如腹中的胎儿命大顺降人间，又是一个自己的轮回，他或她将无法得到亲生父亲的呵护和垂爱，人生将永远得不到完美和完整，而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一副看不见的手铐紧随着自己，一座失去自由的囚笼正在等待着自己，小龙 ，请别怪我，开弓已无回头箭，一切的一切，只有到了美国才能水落石出，才能和盘托出。

“小洁——，你在想什么？”叔爷爷从车内反视镜观察到夏云洁的神色有点不对劲，不安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晕。”

“是啊——，我这把年纪，几天车坐下来，骨头散了架，我打算坐飞机回去，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能买到票吗？”

“买票没问题，就怕带的钱不多。”

“我有钱，机票钱我来出。”

大年初四，夏云洁搀着叔爷爷蹬上国航班机，银燕划破夜空，向着首都北京翱翔，叔爷爷拉过夏云洁的手，把一卷人民币塞进她的掌心。

“小洁，原物归主，收起来。”

“咦——，叔爷爷，讲好的是我出钱买机票，怎么······？”

叔爷爷狡黠地一笑，然后哈哈大笑了几声

“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你叔爷爷最近偏看了三国，里面讲到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被我用上了，即不用花钱，还省时省力，还瞒天过海，让两个小兔崽子垫高枕头去想吧，为啥叔爷爷我不要他俩掏钱，非叫你掏钱，你说，这叫什么计？”

夏云洁听完后，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泪花闪闪，感觉坐在旁边的不是叔爷爷，而是老佛爷 ——老奸巨猾。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