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飞雪（另一篇）

 
　　今年还没有看到真正的飞雪，我对飞雪有终生终世的意趣，是在童年的时候。那时的雪真大啊！如果你是早上起来，那窗棂上满是落雪，窗台上的雪有一尺多厚吧，屋子里被映的雪白，墙壁上像是新粉刷的一样。开门一看，哈，雪已经把门槛封住了，天井里有一尺多厚吧，我要赶紧到柴草间拿了竹扫帚和木锨，先扫开通往南屋的道，再扫通向街口的道。那雪沉甸甸的，扫帚下去有吃力的感觉。扫起的雪花飞舞着，是船犁开海水的浪花了。扫到街头的时候，那边的人也来了，白茫茫的衣，亮晶晶的眼睛，红红的脸，呼出的热气挂在眉毛或帽子的边缘，变成了厚厚的霜。满世界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山峰，白色的河流，白色的树枝，连人们的心情也变成白色的了。
　　通往各处的路口都封住了，村庄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可是我们要上学，就要一木锨一木锨的赶出道来，男孩在前面赶，女孩在后面笑，遇到雪门槛了，有一米高吧，要赶出长长的胡同，于是孩子们猫腰走过，好似穿越地道，因为前天晚上看了《地道战》了。有时要走过谷地，木锨赶不出道的，一脚踏下去，齐腰深啊，就用木锨做抓手，把栽在雪窝里的人拉出来。到学校了，大家都成了雪人，老师在迎着我们，用笤帚扫我们身上的雪。你看看大家的穿着吧，衣服不用说了，那脚上有穿编织的草窝鞋的，木底的那种，走起来咯哒咯哒的，那草帮编织的非常细密，饰有各色花纹，木底是用柳木裁成的，鞋四周边缘用猪皮或牛皮一箍，非常结实。天冷的时候，孩子们脚冻不过，就不自觉磕响地面，满教室山响，老师急了，就大声喊，不要磕了，于是声音小了些。哈，艰苦的学习环境并没有让孩子们不来上学，也没有多少感冒生病的。有冻手冻脚的，用阴凉下的积雪不停的擦，直到擦红了好多次，就自己好了。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要准备年货，买年货的钱要用粮食到集上去换，那时候粮食是不许随便交换的，于是人们就起很大的早去市场，天不亮就结束交易。我推着独轮车，母亲在前面拉，一步一步迈向目的地。经过一夜的寒冷，雪地上响着清脆的雪响，大概与我们的心跳节律差不多吧，反正我呼气的节拍与脚步下的橐橐声恰好合辙，没有疲劳，只有音乐。天上的寒星还亮着呢，眨着眼睛是对穷人的祝福。有时月牙恰好偏西，弯弯的下弦月调皮的看着我们，我想起了刚学会的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诗句。有时圆月当空，我们的影子印在地上，清晰极了。小车过河时要小心翼翼，不小心冰冰咔嚓一声，掉到水里，陷到泥坑里，母亲就在前面使劲的拽，一努力，就从水里出来了，好象刘皇叔纵马出河湾，天助神使一般。我们到市场时人们已经很多了，人们站在雪地上，用打火机照着星称，用手指比画价格，一切都在黑暗里进行，却有条不紊。黎明到来时，太阳还没有出，该做的都做了，人们就往年货市赶，笤帚扫帚锅碗瓢盆，盖垫提篮针头线脑，无所不有无所不购，哈哈，也仅限于生活所用，有些想奢侈也买不到的。中午时分，路上的雪开始融化，走到老家时，村庄里炊烟袅袅，肚里早饿的叽里咕噜一团糟啦，用雪擦一下脸，快乐的购物旅行就算结束了。
　　腊月小年到了，甜香的年糕蒸好了，要放到天井里冷却，一会上面就落了一层细细的霰雪，糕块硬硬的，红枣灿烂着，母亲用油煎出来，撒上白糖，香甜的味道立刻弥漫了房间。大饽饽也做好了，很大很大的，有很原始的风味，这种供品制做很麻烦，不是人为要麻烦，而是白面确实太娇贵了，它的胎是用二麸面或三麸面或玉米面做成的，外边用雪白的头麸面包裹，为的是表达对天地先祖的虔敬，而这种虔敬是用虚假完成的，哈，贫穷时代的人们也会做假，中国农村女性真是表达礼仪的典范，你从远处看，那饽饽真是奢侈灿烂，可那是母亲的高级工艺。可是糟糕的事情常常发生，有时饽饽不是酵塌了就是开缝了，这样的事情你千万不能与外人道的，尴尬与无奈只能藏在心里。母亲真是高手，她的虚假做的天衣无缝，常常是一遍成功！于是失败的女人就来找她，应急方案完成的时候，母亲半夜回来了，身上照样落着雪花，脸上洋溢着笑容，好象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正月里一年一度的探亲时间到了，我们要翻越几道山岭去姑母家拜年。姑母家在很远的山坳里，我们要走两个多小时吧，一路看着一年一次的青松雪景，松鼠在树顶上跳，抖落的雪片纷纷扬扬，空旷的山谷鸣叫着山鸡的啼声，太阳刚从山顶上出来，而我们的鞋子差不多全湿透了。脱下棉袄吧，身上的热气萦绕在阳光里，真的有了五彩的光谱。姑母早在村口等我们了，看到娘家人马浩浩荡荡来拜年和吃饭，就和人说我们娘家人旺啊！村里到处是雪，我们下姑母家那陡坡时要拉着手，走到河边的时候，就是姑母家的门口了。河里的水在雪缝里淌，鹅或鸭还在里面徜徉，哈，比我们那里要暖和啊，等到我们吃饭的时候，大概孩子的衣服已水淋淋或雪花花了，害的姑母要一件一件的用火烤。山里黑天早，太阳刚隐到山后，我们就踏上归家的雪路了。
今年还没有看到真正的飞雪，而我的心里早已皑雪飞舞了，童年的雪趣真的难忘，它伴我飞舞了几十年，总也去不掉它的影子。让我们冬日的生活充满诗意的雪魂，我们喜欢纯洁清静的日子。归来兮，飞雪！

2006.10.19

 
冬雪的思念　　　
 
　　我常常想起童年时冬天的飞雪，纷纷扬扬的，像是江南鲁镇鲁迅笔下的飞雪，把个贫瘠的山村绚烂得又单纯又富有诗意。那时我们就在家中炕头上或在学校的教室里，欣赏那冬季的寒冷。教室的窗户都是用纸糊的，有时没有白纸就用报纸糊好，而北面的窗户要用土墼砌好，尽管北风再大，也是纹丝不透。孩子们都是穿着嘎搭子，就是木底的草窝，又暖和又耐穿，可以慢慢走，也可以快跑动。如果你要调皮了，可以在追赶中把嘎搭子顺脚掼出去，包准打在前面同学的腿上。教室的门口自然要敞着，所以那风雪就不时的吹进来。有时从窗户缝里飞进了雪，倏忽飘进了你的脖领，凉凉的是沁入心脾的感觉。孩子们都不怕冷，有的还没穿袜子，或者袜子有的都露出脚趾，可就是没有感觉冷。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孩子们从邻居的大锅里拿出红薯，就那样甜甜的吃。红薯是从自家里带的，用一个蚊帐布缝的小袋装着，一大锅能装十几人的饭，就在教室里就着大蒜或葱吃，不吃得鼻子冒汗就不罢休。大概荒寒时代人的自然属性与天地共有，所以没有现在这样多的感冒，你想屋子里和外边舞雪的温度差不多，感冒还敢来吗？　　
　　我从那里走出去上中学时很是侥幸，因为我们全班一共考上四个同学，其他的同伴就永远留在了农村。后来有几个当了兵的，现在在保定一个，在东北一个。另有跑到新疆的，在那里落了户，娶了当地媳妇，算是当地公民了。我上学的中学离我家有几十里远，冬天风雪再大，也要在周日返回学校的。我们要经过一个叫蒋岭的风口，有时雪大得对面看不见人，迎面北风像刀子割得你脸要木了，实在走不动了，就背向风倒着走，坚决走下去。空身走也罢了，可背上还有一周的干粮呢。走到蒋村的东岭就有望头了，风雪再大也不怕了。可是那段小道后来发生了让人难过的事情。我们去考学时带队的是蒋姓校长，就是蒋村的人，非常斯文的先生，讲中国近代史意气飞扬，我的喜欢文史大概也受了他的影响。他大概说过这里也有他家的土地，虽然地里碎石不少，但打粮也不少。可是后来“文革”时他受到了无端的批判，有叫福六的一个学生说他说过这些地都是他祖父的，如果没有共产党就不会分给穷人云云。我那时在中学了，一个冬天的周日，也是大雪纷飞，天地灰暗的像是哭丧人的脸。我在街头遇到了他，他已没有往日的斯文，表情很惨淡，说，你还记得我带你们考学时和你们说什么话了吗？你能给我作证吗？我们师生在大雪里说了一会话，可是有红卫兵来了，带他去参加批判会了。我也最终没有去给他作证，我深深的感觉欠了他什么。他前年死了，我也最终没有再能拜访他。可是他的高大的在雪中的身影，永远在我的童年的飞雪里。
　　
　　我再后来是中学没毕业又回到了家，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我参加了一年的农田劳动，感觉最深的就是冬季的农田基本建设，全国学大寨，建设样板田。冬天晚上要开大批判会，屋外飘着清雪花，天气干冷干令的，革委会主任念着很长的中央文件，有时要把村里的阶级敌人揪到会场上陪站。白天天寒地冻，全村人分三个队分别到工地上整地。一个镢头下去震得虎口生痛，可是那冻土却挖不下一点。那时有一个地主子弟，四十多岁年纪，长的文文静静的，从不多说一句话，休息时要离大家五六步远，默默的看着地面。他的父亲是前清秀才，懂医学，会给人开中药方子。一年冬天的一个早上，也是天空中飞清雪，我随一个堂兄到他家开药方，我看见这位六十多岁的秀才仰着脖子，像狗那样在舔一个碗，哥说，你看见了吗？他在舔碗里的饭渣。他家从来不刷碗，都是舔干净。我从来都感觉地主是穷人的敌人，可是那次我改变了我的看法。于是我在休息时就主动和秀才的儿子说话，听他讲了不少故事，例如，三女婿，十弟兄等。他的两个儿子在新疆教书，他后来也去了那里。如果现在还在，该有八十多岁了吧？　　
我后来做了社办教师，就是挣工分的那种。我从学生又到了做教师，又去上学，走过了很漫长的道路。飞雪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可是永远不忘年轻时的飞雪。寒冷的年代过去了，可是少年时代的热情和荒寒，还永远记在我的心头。

2007.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