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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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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心中,绘画排在第一位,之后才轮到母亲和他自己,我们子女也还能排到榜上。我敢肯定,如果他不得不面对非此即彼的残酷选择,他会舍弃家庭去追随艺术。对父亲来说,没有天伦之乐的人生也许凄凉,但不能绘画的人生却绝对不可想象。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一位朋友对他指责,“我当然爱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父亲粗声粗气地反驳说。“我们一不缺衣少食,二不穷困潦倒。只要我们还能在生活中发现美,就……”他一时语塞。在我们一家看来理所当然的事,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父亲献身艺术的一生所给予我们的,远胜于纯粹物质享受——我们的生命由此异常丰盛多彩。
家里谈论的话题几乎永远围绕着艺术和艺术家,画架上总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所有的房间都弥漫着一股松节油味。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对此见多不怪。每年四月全家迁往乡下,我们就得换学校;每年十一月又搬回城里时,大多没法回到春天前的房子和学校,于是又要换新房子,进新学校,有时候甚至要换个国度。这一切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我小的时候我们在法国住了很多年。每年四月我们离开巴黎来到吉芙旎,诺曼底的一个小镇。镇中主街其实是穿过小镇的乡间公路,每隔一段路和镇里狭窄的小道交叉。街上尘土飞扬,街边是住家的前门和高墙。吉芙旎本身再平常不过,但是那里住着克洛德·莫奈,法国印象派大家,他是我父亲和所有来吉芙旎作画的年轻艺术家的偶像。莫奈离群索居,并不和他们来往。但那些画画儿的人能够待在他附近,能够和他看着同样的草垛,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已经心满意足。
有时候莫奈的孙女来看他,他们会邀请我这个同龄的美国女孩白天去和她玩。每次从莫奈家回来,父母都要追问我一番:看到莫奈的画了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所能描述的,不过是一个和善的老头,拉着两个小女孩的手,沿着拉筢平整的碎石路穿行在花园中。长长的花圃里是五颜六色的花丛。有时候他会停下来,着迷地指点给女孩们看:交错的光影,辉映的色彩。“可是那些画呢?” 父亲会问。“你难道没看到他的画?”
哦,我满不在乎地说,画多着呢,整墙整墙地一直挂到天花板。可是我见惯了画作,那些画没让我觉得有什么特别。父亲多么失望啊!那样难得的机会,就这么被一个孩子浪费了!
在吉芙旎,弟弟妹妹和我没有多少玩伴,可是我们从不寂寞。我们有无尽的想象力,和父母这样的好朋友。远足是我们最大的消遣,沿着田边树篱行走时,父亲常常会忽然停下来,用手比划成取景框看出去,叫道:这个我得画下来。
母亲朝那方向望去,大为震惊,几乎伤到了自尊。是那间破房子吗?多难看呐!连那棵树都已经枯死了。“题材不一定非得漂亮才算美。它的形状,它的神采,它的轮廓,也许仅仅它的色彩……” 父亲无助地举起手,他又找不到合适的词了。
他兴致勃勃地继续着心爱的话题,我们孩子们就跑到草地上躺下,不知不觉中,将他的话听在心里,对美的热爱由此加深。
这些远足是他精神生活一个重要部分,父亲对所有天然而美丽的事物深怀敬畏。当母亲敦促我们孩子们上教堂时 ——随便哪座都行——父亲就会提出反对:大多数布道中对上帝的诠释,远没有你去田野里走一圈后对上帝的理解深刻。在野外作画时,他觉得自己与圣经的经文融为一体:“神看着一切所造都甚好。”在父亲艺术家的眼光中,这个世界也“甚好”,到处都是美。他尽己所能让他的孩子们也能领会到这点。有时候他会捡起块石子递给我们:“想像一下吧!我们手里握着几十亿年的时光!看呐,它被打磨得多么光滑——看看它那斑斓的纹理!”之后好几天我们都揣着这块石子。父亲在我们心中唤起对事物不同寻常之处的敏感,使我们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画画的时候,父亲偏爱明亮生动的颜色,在大自然用色最为丰富的春秋两季他专注于风景画,其余的时间用来画肖像,教学生。我看他作画的时候,一心盼着也能够画油画。我觉得水彩不过是闹着玩的——从小我就拿着它到处涂抹。父亲懂得我的心思。每天工作结束的时候,他常常让我来洗画笔。我会用手指一个个地把那些诱人的泡沫状色团捻碎,然后在清水下把手冲洗干净。
终于有一天,他送了我一个小颜料盒,连带调色板,几支画笔和几管半满的油画颜料。“这可不是用旧了的破笔,”他强调说,“这些颜料和我用的一模一样。在这些东西上一个艺术家绝对不能抠门。衣服可以省,吃饭可以省,可是他绘画的工具必须是一流的。”我由此学到,为了一个值得追求的目标,人可以舍弃许多东西。
于是我们第一次一同去野外作画,他肩上背着颜料箱和画架,臂下夹着画布和一把白色大太阳伞,我带着小画布和小颜料盒。半个小时以后父亲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主题:一家农庄。他放下画具,站在原地仔细观察他的主题。然后支起画架,挤出新鲜的颜料。同时也教我怎么挤颜料——要大团大团地挤在调色板上,这样作起画来才能挥洒自如,不瞻前顾后小家子气。不用黑色褐色,而是明亮的镉黄,翠绿,群青,钴蓝,玫瑰红和白色。用纯粹的单色,来取得他所钟爱的透明饱满。我们肩并着肩,默默地作画。
父亲将这个初夏之日明媚的阳光和田园般的农庄捕捉到他的笔下。我则选了一群小鸭子里的一只做模特儿。一会儿我就画好了,自己觉得很满意,便不声不响地溜开去玩耍。过了很久,父亲完成了他的画作来叫我。我们一同打量了一会儿我的大作,父亲说:“看得出,画画让你很开心。”
他的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让我满心欢喜。“草地画得青翠欲滴,小鸭子也画得很像。”接着他又坦率地说:“如果你端着一架照相机,你可以飞快地给小鸭子照张相,然后说,照得和它很像。但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歪着头看着我:“照相机没有心,它什么感觉都没有。而一个艺术家必须用他的眼和他的心去看,他得爱他画的对象。”
父亲满是细纹的脸温柔地笑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圈起好像捧着什么。接着,他拿起画笔和调色板,朝打谷场上的小鸭子们望去。“你看,风把小鸭子头顶的绒毛吹得蓬松起来,阳光和它们胸脯的黄色交融在一起,又暖又软好像一小块溶化的黄油,你都可以用手指头搅动它。让我们试着变出这么一个色块来。”他一边无比耐心又兴高采烈地点画着,一边以生动的手势为我讲解。
那个初夏,我常常陪伴他外出作画,听他讲解,看他示范。我逐渐明白了,事物可见之处远比乍看之下的印象丰富。“坐到那儿去,”父亲用夹满着画笔的拳头示意,“看看一棵树。仔细看。你永远不会找到两棵一模一样的树。从树根看到树冠。你必须找出,什么是它的特征,是什么使它有别于其他树木。慢慢地你会懂得它,爱上它。然后你就可以开始画它了。”对于父亲,艺术创造永远是爱与懂得的同义词。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体会父亲当年的教导。一棵树,一张脸,一片熟悉的风景忽然在我眼中变得美丽。我记起,多少次,他试着给我解释所有艺术家都明白的道理:真正的看是懂得。
1929年大萧条时,我丈夫和许多人一样失业了。我们有三个孩子,除了我在家为有政府补贴的“贫穷艺术家计划”画画挣钱以外,别无收入。而正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才第一次觉得我们的家像个家。我们终于有时间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或是在家中小花园里闲坐。我从小就被教会节俭,父母从不认为它是贫穷的标志,在我自己家我也保留了这个传统。
虽然有烦恼,我们依然很幸福,因为我们能够在平常的日子里发现不平常的东西。这份洞察力是取之不尽的源泉,喷涌着粉红,明黄,火红的神迹。投射在房屋,石块,街道上的阴影不是悲哀的灰色,而是明块的浅紫,深紫,木堇紫。有时,看着一株灌木的叶片将太阳光神奇地反射回来,忽而是温和的彩色光晕,忽而像闪烁的钻石碎粒。这一刻,一股快乐的暖流会突如其来涌遍全身,使我沉浸于存在的喜悦中。
如今我们早已不必为生活所迫而厉行节约,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一颗在平凡中发现美的心。几年前我丈夫和我游历欧洲后带回的宝贝,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一捧西班牙海滩光滑椭圆的卵石,一根庞贝古城干枯的花枝,几张不是用相机拍摄而是我们自己绘作的粉笔画。
我常常想起父亲——年轻的他,默默无闻,孜孜不倦。他的目光穿越困境求生的琐碎,投向身边世界的辉煌。我的一生因他而行板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