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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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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影响你,我努力不去感受什么,我知道你面临着同样的考验:不要感情用事,不要犹豫不决,不要意志薄弱。我在厨房里,想像着我拼命打扫是为了双手和思想不空闲下来,想像着你精心准备了你的到来,想像着你精心计算每一个动作,想像着你检查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架子上的内容。我站在我死命擦亮的电灶板前,想像着你测绘了地形平面图,像绅士小偷一样精确地行动,老练、灵巧、优雅。
水哗哗地流进洗碗槽,我却在想,你的选择,是跟我对话的一种方式,是一种语言,要我去破解其中的新信息。我关上水龙头,又把它开得更大,希望你还有话要跟我说。我建议你自己去挑选,表面上是好意,我请你自己决定,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你设了个圈套。我摘下橡胶手套的时候想,我是催促你去对抗办不到事情,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你对我遭受的侮辱和痛苦付出代价。我听不到任何动静,不敢走出厨房,于是我就顺便擦玻璃窗,好几个月都没人碰过了。我怪自己被囚禁在厨房里,胸无大志,只是把每一个角落擦干净。
我打开收音机,以缓和一下气氛,抵消我们的每一个动作。收音机里放的是《为了温柔乡》,多米尼克.A.的一首歌,那晚,我们喝完一瓶白葡萄酒,你对我宣布你不知道还爱不爱我时,听的就是这首歌。我换了个电台,是莫扎特的《安魂曲》,这让我想到我们的处境是彻底绝望的。
我继续努力摆脱你的存在,为此我去分拣厨房壁柜里的东西,把装着香料的小瓶和过期的纸盒装汤包放到桌上,把一些瓶瓶罐罐放回原位,我偏执地将它们分类归放——糖一定要放在下面的架子上,盐一定要放在上面的架子上。我猜想,你在客厅里的观察也同样细致。你面对着每一件东西的故事,也就是我们的故事,肯定觉得目前的局面很荒诞。我这样想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我希望你拿在手中的每一样物品都烫手,把你带回“肯定爱着我”的岁月,我祈祷,你选择带走的东西,将让你不得安宁,它们在你的新生活里,变成了捣乱分子,变成不祥之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怀疑你到底到公寓的四壁间来找什么。我突然害怕你杀性陡起,有破坏的冲动,上一次我们争论时差点发生,而孩子们就睡在旁边,说争论是为了避免说争吵或算账。我打开窗户,抽起一根烟,害怕你来访的真正目的,是为为了磨灭痕迹,销毁我们一起过了那么多岁月的证据。“沉重如铅的岁月”,你喜欢这样反驳,“黑色的岁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喜欢这样连着说。
我重新坐下,调低收音机的声音,想听到点动静,而你避免出声,不给我任何暗示,悄无声息,就跟幽灵一样,那个最近几个月你演化成的影子。我知道你去了女儿们的房间,这让我很不高兴,我一边擦着冰箱内部一边想,或者你去了我们的房间,那样我倒是没那么生气,但是我想不出你会去房间里拿什么,你一开始就拿走了你的衣服,我一边擦放鸡蛋的格子一边安慰自己,大的衣橱里什么都不剩了,除非你对放在五斗橱里的相册感兴趣,那倒是另一回事,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忘了讲了,要特殊处理这件事。但是我错了,你依然在客厅里,我似乎听到了地板的吱嘎声,这就意味着你在动,你也许前俯后仰,犹豫不定。接着我听到你用力弹了两个吉他和弦,我怪你缺乏品位,这是你的吉他,我边想边把黄油、酸奶和瓶子从冰箱里拿出来,这样更容易擦洗,我倒是惊讶你怎么没有早点拿走——男人总是和他们的吉他一起离开,但是我已经很久不再去解释你的每一个反应了。
你出现在厨房门口,我正像一个大傻瓜一样蹲在冰箱抽屉盒面前,你对我说你要走了,前思后想,你什么都没拿,这已经没什么意义。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再喝一杯已经冷了的咖啡,将你的永别向后推迟几分钟,我还没来得及将我裙子上的褶皱弄平,你说周五晚上,你会像以前那样接孩子放学。
你完美无缺,什么都没有带走,影响过你的书,让我们编织爱情故事的音乐,小玩意儿,就连你四十岁生日时我送你的“大胡子男人”,和早几年前我好不容易挑选的那幅小小的画,题目是与眼下气氛很不相称的“胜利”,你都没有拿。
你把我扔在一堆物品中间不闻不问,你把我与冰箱、洗碗机、电视机和客厅里的落地灯一起留下,你把我与满满的抽屉、满满的架子一起抛弃,你留下的是空白,你把我们故事的续集,以及它所有的内容、所有的细节,通通遗留给我,你把森林连同它所有的树木、它的老树根、它的藤蔓都留给了我,你走了,却什么都不带,你离开家却没有扯下窗帘,你不冒任何危险,你绕开种种考验,你不留痕迹、不带证据,空手而逃。你不将你的过去联系到你的未来。你本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不伤害我,可事实上你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假如我抱怨,你或许还会对我说你听不懂,你或许还会对我说“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合适”;假如你拿了小地毯和密奥塞克的唱片,我还能从中看到恶毒和奸诈;假如你拿了门口的箱子,我还能从中看到报复;假如你拿了欧仁•布丹的以天空为主题的画册,我还能从中看到傲慢。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拿,你对我说,你情愿什么都不碰。你在身后把们关上,我从此孤身一人,留在弥漫着我们失败故事的房间里。
2.故事终结
你既爱他,又不爱他。
故事已经结束,你却没意识到。他站在窗前,你责怪他挡住了光线。你看到的不是他,而是被他挡住了的那些进不来的光线。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站在那里,他的存在妨碍了你。你不再等他。
你晚上回到家,打开收音机。脱下鞋子后漫不经心地吻他一下。随后便是沉默。
你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了。你曾经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也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了解家常琐事、买菜购物的那些陷阱。据说洗衣服就能扼杀爱情。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拒绝落入俗套。然而,他抽烟令你不悦,这就是个信号。你放弃了去解释那些信号。
丝毫没有觉察到,但你不再爱他了。
你想得到印证,为的是去确认。但是你在怀疑。事实上,你既爱他又不爱他。
你得做出选择,局面已变得令人厌恶。你以为自己还爱着他,但又忍受不了他穿着浴袍走过客厅,就这身打扮坐在电视机前,头发还湿漉漉的,向后拢着。你也许还爱着他,但就是这日复一日的场景让你不舒服。也不能把什么都混淆起来。
可以确信的是,你对他还有柔情。据说这就是爱消逝后的说法。那么,是否柔情越多,爱就越少?但谁又能区别两者的不同?柔情,意味着没有欲望。入睡之前互相抚摸一下脸颊,就像潘普内和尼古拉[1]。
可你们还没有到那一步。毫无疑问,你们依然做爱,而且还挺频繁,挺热衷。但是你觉得他做得不好。是他做得不好还是你挑剔?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了?你以前怎么没提过?
你拒绝自己不再爱他的想法。你觉得没必要跟他说。于是你就当是自己的事,将就着。
你承认不再容忍他走路的姿态、行为的方式和他听的音乐。也没必要大惊小怪。你变得不友好,甚至刻薄,但是你掩饰得很好。
到后来你不再去掩饰。你控制不住,责备不断,像你的母亲。你讨厌自己。
你重新振作,再给你们的故事一个机会。你温柔友善,正是重新来过所需要的品质。没必要谈论这些。一个星期过去了,有时候是两个星期。你去电影院,你邀请朋友,你去山里度周末。你以为你迷失了,他正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
你不公平,没耐心,而且病态的苛刻。你把自己当成谁了?他忘了钥匙,你又不高兴了。他想吻你的脖子,你拒绝他的热情。你说你没时间。你满嘴借口。你认为都是他的错。从什么时候起是他的错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努力回忆,搜索每一个细节。你寻找线索,得有证据啊。你不相信你会粗心大意,这不是你的风格。你不肯承认你可能弄错了。你对自己的评价比这个高。但是你越找越不明白发生过的事情。你重新回顾从第一天开始的往事。
你们看完舞蹈演出后的初次相遇。你们的第一通电话。你们的第一顿晚餐。你们的初夜。你们的第一次度假。在比亚里茨,临海的旅店,狂风巨浪。你们第一次度假归来。想到要分开去上班时你的忧郁眼神。你在这里面看不到什么要担心的东西。他在车里抽烟,没有让你不舒服。晚上他在餐馆里喝很多酒,你陪他一起喝。他丢了打火机、眼镜、文件,你觉得很浪漫。你因他而温柔,他独一无二、不拘小节、马虎粗心。你觉得,他实在与众不同。你们看的第一个公寓,你记得很清楚。你们的观点完全一致。公寓里潮湿,声音大,没暖气,地方狭小,都没能打消你的热情。你完全不在乎。你贪婪地看着他。你们面前有的是未来。你们是永恒的。你们有的是时间。
而如今,你把时间用来干什么了?你评估,比较,解释。你把你的时间变成了价值尺度。你生命中的男人变成了一块实验田。你考验他,强迫他进入你满意的条条框框。你指定了一个位置给他。你分配了一个角色给他。你不准他越界。你把他当成一件物品,由你来决定用途。你任意支使他。你决定他该做什么、想什么、接受什么。你想教育他,改造他。你不再爱他了。
你吸光了他的精髓,把他消耗殆尽。他站在你面前,手无寸铁,疲惫不堪。于是,他不讨你喜欢了。一个被你吸干净的空壳。我们会爱上一个壳吗?我们会爱上一个不反抗的男人吗?
难道第一天就开始了吗?是你扼杀了你们的故事?有人说结局就写在开头。那么是谁的错?是吞噬了对方的那个人的错?还是被吞噬的那个人的错?
3.白昼和黑夜
我们封闭在各自的逻辑里,我们的对话变成两个人空洞的自言自语。
正当我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犹豫着要不要弃家而去的时候,你让我在赭石色和沙石色之间为浴室油漆挑个颜色。早上十点,你看着我走出我们的卧室,我的面孔因为整夜都在思考令我们窒息的问题而变形,而你却让我选择,赭石色还是沙石色。你还对我说要更换浴帘,要打电话给修锅炉的。我看着你,回答说我不知道。你似乎很吃惊,我这样一个向来讲究的人,居然对这些无所谓。
你把色卡摆到餐桌上,靠近我的咖啡杯,又重新看了一下所有的颜色。赭石色,沙石色,或者干脆用藏红花色,你犹豫不决,走到窗前,对着光线比较那些颜色。你说我们可以把赭石色和中性一点的釉陶结合起来,你问我这个主意好不好。我为你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挑选一个你或我肯定永远都看不到的颜色而惊愕,一直都没有回答你,你向我担保,要是我喜欢,另一个牌子还有其他的色调。我说我们有时间去挑,没什么可急的,我补充说我们有更严重的问题要处理。我暗示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暗示我们说过的那些满是责备和怀疑的话。
我说我不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事。你到浴室里去量墙壁的尺寸,计算要买多少桶油漆。你到处找卷尺,你打开放在厨房中间的工具箱,什么都摊在地上:夹子、钳子、螺丝刀,你问我有没有看到卷尺,我熟悉家里每一样东西的摆放位置。你打开又关上浴室的门,你到厨房里来了一趟又一趟,而我捧着咖啡杯暖我的手,眼睛畏光,胃部绞痛。你不确定选什么颜色,你想知道我们是选亚光漆还是亮光漆。你用手摸厨房的墙,就在我目光停留的地方,靠近我们记录约会和计划的日历。你抚摸着墙壁,认为亮光漆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等着我赞许,面对我的沉默不语,你肯定了你自己的意见,似乎没有为自己的自问自答感到不好意思。
你任由工具散落在地上,我收拾桌子,你去测量浴室的尺寸,我要洗澡也只好等着。你对我说用漂亮的艳丽的帘子,比如红色,浴室会显得欢快。赭石色和红色,或许太大胆了,不是吗?你问道。我固执地缄默不语,我只是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快点。接着我听见你打电话,你约时间检修锅炉。你问我下周三,近午时分,是否合适。我不得不回答,管道工就在电话另一端,我极不情愿地说没问题。我说可以,我想下周三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在莲蓬头下待了很久,我不想穿衣服,我得到学校里去接孩子。我恨自己把上午给糟蹋了,我什么都没做。你站在走廊中间,我不想与你错身而过,不想触到你,你完全可能若无其事地把我按到墙上,你完全可能撩开我的浴袍。而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努力寻找我们失败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夜里的谈话有什么反应,既然已经识别不出任何痕迹,也辨认不出任何后果,我问自己是我不会说话,还是你不懂得倾听,我怀疑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
可是,我的确把每一个关键的词都说了出来,组成简单、明了、直接而又不粗暴的句子,让你知道这样的生活如何不适合我。我并非要谴责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感受。接着是你在说,你说了你的想法,稍微提高了嗓门。我们小心翼翼,因为孩子们就在不远处睡着。然后我滔滔不绝,我试图前进一步,我想谈论中心问题,但是又不能急于冒险。我让你说话,你只是重复着你已经说过的话,我无疑也一样,重复着同样的话。我们封闭在各自的逻辑里,我们的对话变成两个人空洞的自言自语。
我谈到感情,也就是说爱情,我惟一感兴趣的东西,我想知道你是否依然爱我。每次都一样,你突然沉默不语,我越说你越昏昏欲睡。我的话突然变成了最厉害的安眠药。我说我要离开你,你闭着眼睛。我等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却沉沉睡去,浑身被吸进去,就像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一下子熄灭了。很快,你呼吸沉重。第二天早上,你让我在沙石色和赭石色之间选择,你问我下星期我们做什么,我们哪天请你父母来,我们去哪里度假,圣诞节我们送什么礼物给孩子。
4.习惯
我不太喜欢把习惯与爱情相提并论。
我还记得我为他做的第一顿饭。经历了两年的哀伤与孤独之后,有一个男人来家里吃晚饭。一个男人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相知甚少,我们只是在他送我回来的车里互吻了一下。他送我到楼下,我没能给他更多的建议。他吻我的时候,尴尬地对我说,他已经不习惯把女人抱在怀里。他动作笨拙,肘关节撞到了后视镜。但是,在一段故事的开端,笨拙总是很金贵的。我蜷缩在座位上,他刚说的那句话奇怪地在我脑子里回响。他已经不习惯了。他可能是想说他的人退化了,他的四肢麻木了。他可能是想说他觉得自己像被截肢一样。
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脱口而出的这个短小的句子,让我知道了他目前单身,很久以前有过女人,我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把习惯与爱情相提并论。我没有一声不吭,也没有满足于暗暗窃喜,我也吐出了几个表面上无足轻重的字眼。我愚蠢地用“我也不习惯”去强调他的肺腑之言。我们棋逢对手。我们就此总结了我们的情况:两个不习惯去爱与被爱的迷失的人,又回到爱情上来,千里迢迢地回来。两个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爱中恢复过来的人。
我走上七楼,一整夜都没合过眼。我躺在床上,回顾着晚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出现的那一刻,他注意到我之前的漫长时刻,他真正看见我之前的时刻。我寻找着他的目光,听着桌子另一头他的谈话,仿佛我已经不存在。接着那一刻到来了,那一刻为我而来,几秒钟之内,一切都转向我身边,一切都跌倒在地毯上,声音戛然而止,进入了慢镜头,那一秒钟延伸为无止境的一分钟,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将一张脸引向另一张脸,两双眼睛相互寻找着,惊慌失措,灯光只照亮那一个身影。等那双眼睛靠近我身边,害怕突然袭来,太近了,我觉得自己平庸蹩脚,毫无准备,现在不行,还没准备好。我害怕自己辜负了期望。于是我莫名地笑了起来,刹那间,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实在无法理解,我在笼罩着我的光环里,变成了一个快乐的、活泼的、风趣的人,而平时我是一个忧郁的女孩。
我还看到自己在水果和蔬菜面前寻找着灵感,想为他做一顿饭。这个店,我天天都来,机械地填满我的篮子,因为他,我对这个店有了新的发现,我的看法变了,来这里成了快乐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我一无所知。我走在货架间,物品的丰富、无限的可能让我惊讶。我惊慌失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必须做出选择。我手里拿着塑料篮子,我什么都想要,又犹豫不决,我想像着从没做过的搭配,想像着我们的两个盘子,想像着冬天的樱桃、树林里的蘑菇、野桑果。我想像着烤箱里的菜,厨房里烤箱的热气,我一边要让自己处于戒备状态,一边要掌握火候。我想像着应该买肉,所有的男人都吃肉,尤其是红肉。但是,作为第一顿饭,牛肉里有样东西让我不自在。这让第一个晚上显得太过动物了。我最终选了小牛肉,很嫩的一块,可以配一点奶油和鸡油菌来吃。烤箱就算了吧,下一次吧。
我不想让自己掉入圈套,也就是说准备了晚餐而没有准备自己,我才是首要的。我有几条裙子可选,但是公寓里有点冷,我还是挑了最包身的那条裙子,配上很柔软的羊毛衫。我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要用特别的妆容来突出我的目光,还是不化妆才是我的特色。内话机响的时候,我还没想好。我还有四十秒的时间,他就会出现在门口。在四十秒钟内,我做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把三米乘三米的简单厨房变成欲望与害怕交织的火热空间。我把我的颤抖投射在了每一件物体上,在开门前还在裙子上弄了一块污迹。
他吻了我,就像电影里那样,都没有先关上门。门厅里的延时灯熄灭了。我们进门时,互相挤了一下,门口太窄了,我们还是那么笨手笨脚,又证实了我们俩都已经不习惯了。他还没做任何尝试我们就上桌了,我也没什么意见。菜刚刚做好,我先盛到两个盘子里,然后去了一会儿浴室,把裙子上的污迹擦掉。我不再肯定我喜欢这个男人。也许,他声音里某样东西与他的外表有差距。他的声音让我失望,但是现在就做决定还为时过早。我没法控制自己的颤抖,我把这归咎于为准备这顿饭所冒的风险,要同时应付火候、肉要柔嫩、计时器、最后加的奶油,还要应付控制了我全身的颤抖。这种感觉我曾经有过,并没有忘却,而是被埋藏得很深,以避免它的突然复苏让我面临我无法控制的局面。我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他让我重新燃起了爱火,使我面临各种险境。我既害怕去爱,也害怕不再去爱,害怕弄错,害怕发展得太快。我在男人面前手足无措,于是我微微垂下眼睛,一点一点地吃我的肉,毫无胃口,完全乱成一团。
他开始说话,我真的不感兴趣,他顺便提到他并不热衷奶油小牛肉,我用相识初始的宽容接受了,但是我知道,这句话将阻梗在我们之间,假如我们之间还会有些什么的话。我们在饭桌上待了很长时间,喝着葡萄酒,显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谁也不肯定会有下文。到底还是有了第二个篇章,从厨房转移到我的卧室,这似乎是惟一可行的过渡。或者说他没敢在跟我谈话之后就告辞而去,虽然在我看来,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有时候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比克制自己更容易,天知道为什么。做,通常比证明为什么不做更容易。我已经尽量把房间布置得精致一些,又不留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我换了床单,书桌上随意放了几本书,一两张唱片,
一份报纸,还把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拿掉。我给旧地毯吸了尘,故意留了一件衣服在椅背上。我希望他看到一个轻松自在的女孩形象,这是惟一不吓着他的方法。
我们几乎是缄默不语地走过了将厨房和卧室隔开的那几米长的走廊。通常,一个在前,欣喜地拉着另一个的手。通常,在门口拥抱的时候交配就开始了。而在我们的迷宫游戏里,没什么荒诞不经的,就是借着酒力,悲伤的阴影还是差一点就照在我们脸上。为了尽可能把游戏玩好,我们还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做爱。
我们重新找回了那些动作,努力地应用到新的局面里,但是没有一个动作是在急迫的欲望下,在爱情伊始那贪婪的饥渴里完成的。我们做爱,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就给了我们自由和意想不到的优雅。这奇怪的舞蹈,不受任何约束,没有任何预示,使我们没有爱情故事,也能做爱。好在他体贴地没有在我身边睡着,在黑暗中整理好他的东西,走了,我没有送他。我留在床上,气恼被自己抛弃了、背叛了,显然没有能力再去爱。我又变回那个忧郁的女孩。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厨房桌子,把我们没吃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我没有笑。
5.我十岁那年
因为假日里这一天的残酷,我才接受用另一种残酷来应答..
那是在天蓝海岸。正值七月。海浪冲刷着脚下的岩礁。我妈妈每隔十米就尖叫一次,叫我爸爸当心我弟弟。我们手里拿满了东西,冰桶、遮阳伞、充气床垫。我们一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多少有点不安。我母亲在说话,在生气,我父亲沉默不语,知了在叫,沉闷而刺耳。那年我十岁,游泳游得已经很好,不用救生圈,第一次穿上了两件套的泳衣。
我父母留在遮阳伞下,我父亲坐着,眼睛盯着天际,抽着烟;我母亲躺着,时而仰卧,时而俯卧。到了野餐时间,我和弟弟从水里出来,包上柔软的大毛巾。我们分享着薯片和西红柿,我很清楚地看到我母亲没有摘掉太阳镜。接着,我父亲一直走到海堤那边,消失了很长时间。我母亲让我给她背上涂好防晒霜,她在太阳下睡着了,忘了我弟弟不会游泳。幸好有我在,可以指望我。回到营地,我母亲把毛巾和游泳衣挂到在旅行车和桉树之间拉着的晾衣绳上。我父亲建议去打乒乓球。我打得越来越好,我学会了反手球、扣球。
事情发生在早上,早餐过后,我父亲洗好了碗,收好面包和蜂蜜,我擦好了桌子。我母亲说她要走了。我母亲离开我们,徒步离去。她拿了一个小箱子,拉着我弟弟的手。她没有亲吻我,没对我说什么特别的。她走在营地中间的大道上,我知道我不应该跟着她。只有我的小弟弟回过身来,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我站在旅行车门口,不敢进去。我父亲在里面。我在外面,他在里面,我母亲和我弟弟去火车站。我无事可做,只能认真地叠着干了的毛巾和泳衣。我把叠得平整的,又显得微不足道的一摞衣物放到吃早饭的桌子上。以后我每次叠衣物都会想起这一幕。旅行车里没有任何动静。平常,我听到父亲刮胡子,听到收音机响。我还穿着睡衣,还没有洗漱。我坐在一张折叠椅上,此时,营地所有的人都在动,在卫生间和帐篷间来来往往,在计划一天的活动。而我,我看着自己的脚指头,发现左脚的食指(我不知道脚是不是可以说食指)比右脚的食指小。我听到里面有脚步声,旅行车在晃动。父亲出现在门口,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很长,鬓角一直长到面颊中间。他让我跟他开车出去兜一圈,给了我一点时间去准备。
我第一次坐到了前座上。我犹豫着。我怀疑我的位置是不是改变了。我尝试着新事物。我即兴发挥。我父亲点燃一支烟,摇下车窗。汽车在营地中间的大道上缓缓前行,直到越过门卫那里的横杆。我们默默地开到沿海的路上。我父亲开始加速,我不知道我们去哪,我想我们正开向火车站,去追我母亲。但不是的,火车站不在靠海突出的岩石边。我们摇低车窗,在清晨的柔和中,迎着已经高升的太阳向前开。我没问什么,我当然很清楚没有一样是正常的,我父亲的动作、发动机的震动、我在沙滩上看到的像银幕上那样没有生命没有声音的那些人,都不正常。我有如身处无声电影,世界是黑白的。我不敢出声,害怕让我们的小艇失去平衡。我稳坐在座位上,等着下文。我希望被人遗忘,希望消失掉。
我父亲又开了很长时间,面无表情,心不在焉。他把车停在一个村子的小广场上。我们出发后,他还没有看过我一眼,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完全被我母亲的模样吸引住了,我想他可能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我们坐在一家餐馆露天座的阴凉下。我们要了一杯咖啡给我父亲,看我犹豫不决,他就建议我要一份加了打发奶油的冰激凌,他坚持要我吃,肯定我会喜欢。我不敢拒绝,这似乎让他高兴。我们面对面,令人窒息的重负让我们灰心丧气。我假装喜欢我的冰激凌,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吃就都化掉了,我把勺子在粉色和白色的汁水里搅来搅去,我很抱歉。
我父亲突然站起来,建议我去理发店。他说他想剪一个漂亮的发型。我们穿过广场,走进一家小店,里面闷热不堪。父亲坐下来,理发师问我是不是也想剪头发。我通常喜欢留长发,一直垂到半腰的那种。理发师坚持要我剪,父亲在我耳边说:“这是我们的惊喜。”他用手臂拢着我的肩膀。我想,是因为他的手臂接触到我的皮肤,我才接受剪掉头发。是因为这默契的冲动,是因为父亲指定我为他可以吐露心声的女儿那完全意想不到的瞬间,是因为有太多时间需要打发,是因为假日里这一天的残酷,我才接受用另一种残酷来应答:斩断我浓密的长发,做出牺牲。我们从店里出来,微笑着互相看着。我们做了一件傻事。他剃掉了鬓角,我则像一个男孩。是啊,像我弟弟。我们变得认不出来了,我们换了模样。我们划出了之前与之后的时间分界线。我们划出了不可磨灭的界限,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我们上了车,原路返回。我不敢问父亲他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样的惊喜呢?他是想给我母亲一个惊喜吗?我希望我母亲已经回来了,我相信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我想像着她误了火车,她改了主意。父亲可能也是同样的想法,因为他在加速,开得有点快。悬念出现在车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相信我们想法一致。
随着里程的增加,我父亲慢慢起了变化,我觉得他越来越紧张,他忘了打转向灯。他又跟去的时候那样难以接近,忽视了我的存在。打发奶油让我恶心地想吐。我们没有吃饭。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我们回到营地,像傻子一样满怀希望,我们开过门卫的横杆,缓缓地行驶在中央大道上。我们努力去看远处的旅行车。我们在扼人的沉默中减速前行。我们靠近属于我们的那片场地,停下来,没有熄火。还是跟早上一个模样。
旅行车的门始终关着。我们在车里无休无止地坐着,没能动一下。父亲让发动机转了很久。他直直地看着前面,盯着晾衣绳看,上面还挂着夹子。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似乎我们的生活就在旅行车紧闭的门口终止了。什么都不可能了。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吞咽口水。我思索着有没有办法可以逃避,我可以跑向乒乓球台,但是我担心我父亲。我不知道我是否妨碍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该留下来。我多希望他告诉我,我多希望他做出决定,就像从前那样。
但是他忘了他是我父亲,他忘了他是大人我是小孩,我感到一切都颠倒过来,一切都混作一团,一切都化为乌有。发动机还在转,我明白了我的童年就此结束,在法国南方的这个营地里,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6.寡妇
她们睡觉时一直把头埋在丈夫没有换过枕套的枕头里。
寡妇不希望打扰别人。她们道谢,致歉,说对不起。她们觉得要对丈夫的死负点责。她们不希望受到猜疑。她们不希望得到同情。她们希望是和你和我一样的人。
寡妇的思维有点混乱。她们反复唠叨“假如”。假如他没有走国道,假如他没有爬上屋顶,假如他听了我的话,假如他母亲那天没有请我们,假如我没有接受邀请,假如我没有缺席……
寡妇不涂口红,也不抹黑眼影。她们没了身体也没了头发。她们不再照镜子。一段时间内是这样,有时候这段时间非常漫长。
寡妇独自照顾她们的孩子。孩子长大后,她们独自照顾自己。寡妇既要当母亲,又要当父亲。正如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没有一个单亲家庭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她们更是加倍地失败。
寡妇吃丈夫在花园里种的西红柿。她们不会丢掉一点点碎屑,她们做西红柿浓汁,也做西红柿罐头。第二年,她们打开玻璃罐,边盛边说:“这是爸爸种的西红柿。”孩子们微笑着,却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她们。
寡妇听丈夫听过的唱片,听丈夫听过的电台,读丈夫读过的报纸。
寡妇学着更换烧坏的灯泡,检查汽车的油量,在隔板上钻孔。她们意识到这些事,她们早就能做。
寡妇想像着她们的丈夫会回来。有时候她们会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她们把自己打扮漂亮了等着他回来。她们去理发店,冲自己微笑。
寡妇把家布置成她们喜欢的样子。没有任何东西随处乱放,钥匙串、钱包、脏衣服、报纸、装满的烟灰缸,都不再乱放。她们不再有男人的衬衣要熨烫,不再有裤子要晾晒。
寡妇害怕镜子,她们害怕倒影、影子、模糊的人影。寡妇不喜欢随风而动的窗帘。她们不喜欢砰然作响的门,不喜欢会变形的木屋架。寡妇害怕无形的东西。
寡妇害怕老去,害怕达到丈夫的年纪。她们不想比他更老。她们无法忍受比他年长。有一天,她们的年龄大到可以做他的母亲。她们不想又添一个死去的孩子。
寡妇在本子上写些小句子。她们喜欢跟丈夫说话。她们向他讲述日常生活。她们偷偷摸摸地,不希望被当成疯子。
寡妇常去墓地。她们有秘密,有约会的地方,她们有不在场的托词,有不可抗拒的理由。寡妇拥有细小的权力,就是可以经常缺席。
寡妇有一只猫,看电视的时候摸摸它。通常,这是她们讨厌的猫,漫不经心地喂养而已。
寡妇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她们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无论她们做什么,人家都觉得她们不吉利,又很勇敢。她们成了受试者,是试验品。
寡妇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如何打发假期。她们研究日历,她们填补空白,她们堵住日子的缺口。寡妇不喜欢星期五晚上。她们害怕星期天。
寡妇清理屋子来打发时间。她们擦玻璃,拖地,冲洗浴室。她们努力清除房子里的污迹。
痛苦并非寡妇独有。人们一直想让她们明白这一点。人们通常让她们回到原位,却忘了回应她们。别忘了,寡妇并不快乐。寡妇不做爱。她们睡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却只占用她们的那一侧。头几个星期,她们睡觉时一直把头埋在丈夫没有换过枕套的枕头里。
寡妇迷失了。她们紧紧抓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形象,每一句话。她们继续活下去,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们死去。
寡妇害怕回忆。她们情愿不去回忆。她们不记得最后交换过的几句话,她们活在朦胧里。寡妇再也听不见丈夫的声音,她们寻找着,但是声音逃走了。
寡妇混淆词语。她们经常出错。语言背叛了她们,她们与舌头打架。她们说“丧事”而不是“门槛”,说“死亡”而不是“词语”,“坟墓”而不是“跌倒”,“棺材”而不是“啤酒”。她们混淆音节,她们患上了朗读困难症。她们被形容死亡的词困扰。她们讨厌“逝世”一词,她们听到的是“决定”,她们不愿意想人可以决定去死。她们不可以再“笑死、累死”。[1]
她们在别人的语言里追捕着这些词汇,她们思索着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们为生活中存在的死亡着了魔。她们成了专家。
寡妇不敢说她们的丈夫曾经,讨厌、粗暴、冷漠、自私。她们只做稍微的暗示,允许自己稍作改编。寡妇不敢说:终于解脱了。
寡妇接管财权、企业、客户。她们接待保险人、银行家、印刷厂、运输公司。寡妇有时会变成男人。有些人喜欢这样。寡妇郁郁不乐。她们的心在别处,难以接近,永远地迷失。寡妇偏离了生活,偏离了快乐,偏离了美貌。
寡妇并不傻。她们知道别人在观察她们。她们受到监视,受到审判。寡妇必须要维护风气,尊重过去。她们必须行为端庄。
寡妇进入孤身女人的圈子。她们受到邀请,去参加只有女性友人的晚会,也只跟女友一起出去。她们与离婚的、分手的、单身的女人归为一类。她们害怕这个没有男人的世界。她们并不抵制男人。
寡妇害怕家庭,害怕塞得满满的雷诺多功能家庭车。她们听到孩子叫“爸爸”就肚子疼。她们傻笑着以避免引人注意。寡妇威胁到其他女人。她们如今可是单身了。
寡妇偷偷地出门,坐公交车或出租车。她们有时去城里跟男人会面。她们爱的男人。她们还有能力去爱,去得到爱。但是她们守口如瓶。她们感到自己犯了错。
寡妇会再婚。人们说她们开始新生活。人们忘了她们曾是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