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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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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灾难看日本人的灵魂
马 玲 时事评论员
日本是个狭长的岛国,面积与中国云南省差不多。在这个岛国上,地震、台风、海啸、火山频繁爆发,一次又一次毁灭性地打击着生存在这里的日本人,令他们灵魂深处充满了生与死的纠葛:他们渴望生,但也美化死;他们一方面以惊人的毅力顽强抗争,另一方面亦以惊人的冷静敬畏宿命。
此次“3.11”日本史料记载最严重的9级大地震以及次生的海啸和核辐射灾难,让全世界看见了日本人的处灾不惊和秩序井然,当中国人抢盐、美欧人抢碘时,在核恐惧中心的日本人,却仍然冷静地等待迟缓的救援、安静地排队购买必需品、镇静地承受东京电力公司的过错。大灾大难面前,日本人为何能够如此淡定?于是,一波探究日本人超常表现的浪潮也随之在全球范围高涨:日本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一步?
一、
我当翻译的时候,曾经接待过一些日本访华团,访华团里的有些成员,到饭店下榻时,先要查看房间门后的逃生图,有的人甚至亲自到楼梯口查看一番。日本人的“灾难意识”十分强烈,即使离开了多灾多难的本岛,不安全感依然与他们如影随行。
然而让外人不可理解的是,既然“灾难”已成为一个民族的心病,国民就应该尽可能禁忌妄谈、避讳鼓噪才对,但日本却不是这样。他们似乎特别喜欢“制造恐怖”,通过文学、电影、漫画等艺术手段,把各种灾难变本加厉地展现给国民,让人们生活在心惊胆颤中,仿佛有意进行自我精神折磨。
比如,日本最有名的灾难小说《日本沉没》,作者小松左京花费9年之功,用严谨的科学理论和数据,绘生绘色地虚构了一场日本大毁灭:日本海沟出现大量泥团,关东大地震造成200多万人死亡。地质学家田所博士预言,两年之内日本列岛将沉入地下。最后时刻,巨大的海啸冲入陆地,日本列岛沉没了,空有余音在飘荡,“未来在哪里?”“新的生活如何继续?”就是这本让日本人恐怖到极点的小说,却在1973年甫一出版,就创下了上下集销售400万册的纪录,成为日本战后第一大畅销书,并屡获奖项。同年,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也获得票房大丰收,观众累计达880万人次。33年后的2006年,小松左京又推出了《日本沉没第二部》,逼真描述了日本人“失去国土”后的悲惨命运。第二部《日本沉没》发售后一周,重拍的《日本沉没》电影随即上映,这部号称动用了日本电影史上最多人员和资金的大片,在日本创下了比1973年40亿日元更壮观的70亿日元票房。
另外,也有专门渲染日本地震的作品,诸如石黑耀的《震灾列岛》和高岛哲夫的《M8》。高岛哲夫曾是日本原子能研究所的研究员,这位专业人士在《M8》中,将最新的地震研究成果和数据写入小说中,制造地震恐怖的同时,也传授人们防震知识,因而此书被称为不可多得的地震知识小说。高岛哲夫其后还写过《海啸》,预言日本将遭受史上最大规模的海啸袭击,这次大地震后的海啸似乎不幸被他言中。此外还有《死都日本》、《感染列岛》、《平成三十年》、《日本封印》等不少渲染日本灾难与危机的作品层出不穷,这些灾难作品大都被画成漫画传播,使青少年早早就在心灵里埋下悲情的种子。
也许面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岛子,日本人明白了这样的哲学道理:通过想象把对末世情节的恐怖推到最高的极点,一旦当大灾大难真正降临人间时,人们的承受力已经非常强大,神经也变得异常粗壮,因此能够处难不惊。如此这般被预先惊吓成长起来的日本人,虽然心底深处潜藏着挥之不去的沉重,但面对灾难时他们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镇定与冷静,俨然成了一种独特的自然。
福岛核泄漏危机席卷恐慌时,中国人抢购盐、美国人抢购碘,然而真正陷入核辐射威胁的日本人,却仍然有程而安静地排队购物、排队加油,少见慌乱。日本人的恐慌大都埋在心里,即使责难或哭泣,也多是在外人看不到的屋子内或被子里。因此有这样的报道,每次大地震后,日本人的抑郁症相对其它国家大地震后的民众发病比率要高。
二、
在日本人的记忆里,最恐怖的地震莫过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关东大地震发生在1923年9月1日11时58分,当时人们正做午饭准备就餐,8级地震突然袭来,尽管大部分人跑了出来,但许多木造房屋被倒塌的火炉点燃,东京和横浜到外是一片片火海,最终死亡和失踪的人数达14万多,基本上都是被次生灾害-----大火和海啸吞噬。
当时,东京约有4万人逃到被服厂空旷的场地避难,后来地处下风口的广场被大火四面包围,避难者无处可逃,3.8万多人被活活烧死;在横滨一个避难公园里,逃过住宅区大火的2.4万人被随后追来的烈火团团围住烧死。就是那些跳入公园湖里的几百号人,只把头露出水面,也没有逃过被湖中热水烫死的噩运;横滨几千灾民逃到海滩,跳进大海抓住了一些漂浮物,但没想到几小时后,海滩附近的油库爆炸,10万多吨石油注入横滨湾,大火引燃了水面的石油,横滨湾变成了火海,在海水中避难的3千多人被大火烧死;另外还有一些躲到海滩、码头、港口逃避大火的人们,没有被烈火烧死,却被地震造成的海啸卷走。
那场大地震,真正把东京、横浜以及其它关东的几个县变成了人间地狱。东京85%的房屋毁于一旦,横滨96%的房屋夷为平地。更为惨烈的是其后发生的屠杀,地震后,在焦灼的空气中,开始飘荡平时备受欺辱的朝鲜人要趁机报复的流言,他们要 “放火”、 “投毒”、“抢劫”、“暴动”,于是日本人怕鬼一般迅速组织起青年团、在乡军人会、市民自警团,疯狂杀害了约6000名朝鲜人,另有数百名中国人也被当成朝鲜人惨遭杀害。
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对日本人的心里震动可谓非常之巨,两百多年的江户建筑文化被摧毁,皇族也有三人丧生。地震前患精神病的大正天皇已无法理政,太子裕仁摄政后,除了面对大地震的巨大打击,还要应付政府的弱势和社会的混乱。
那时,正逢日本前所未有的“大正民主”时期,社会处于剧变飘摇中,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妇女解放运动、国民参政运动,各种思潮蜂起云涌,民主气息异常浓厚,号称“左翼的全盛时期”。大地震后,东京宪兵队趁机杀害了著名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夫妇及其年仅七岁的外甥,试图扭转“左潮”。
关东大地震,让日本“优越意识”与“忧患意识”并生的矛盾心理更加浓烈。它“不甘于岛国之境”, 不甘于向身处劣境、屡受天灾打击的命运屈服,于是“大陆政策”又被强烈唤醒(明治时期,日本政府曾确立以朝鲜、中国为主要扩张目标的“大陆政策”)。此时的日本,急欲把明治维新奠定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思想基础,以武力手段向大陆国家推进,从而获得欲望和安全的满足。
大地震后不到4 年,即1927年6月,东京召开的“东方会议”出笼了著名的《田中奏折》,此“侵华计划书”是时任日本首相的田中义一,以“这是明治大帝的遗策”为由呈递昭和天皇,文中表示“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后来这分奏折意外曝光后,世界舆论一片哗然,中国更是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游行。
然后,日本征服大陆的步伐并没有停止,它不但发动了侵华战争,而且制定了具体的移民计划:从1937年起的20年间,将从日本移民100万户,总计500万人口,移民数相当于当时日本人口总数的近八分之一。事实上,1905年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进行后,胜利一方的日本便开始酝酿移民。1915年在大连建立的“爱川村”实验,揭开了日本移民东北的序幕。截止1945年日本投降,日本向东北发送的“拓植团”总数达到31.8万人。
“二战”结束,日本被打回“岛国之境”,同时也宣告日本寻求扩张的“大陆政策”以失败告终。其囚于弹丸之地的灵魂之苦,一直郁闷在心,不肯为外人知。日本人把花期短暂的樱花般视为最爱,分外欣赏那瞬间的灿烂,其实也从另一方面暗示了其灵魂的不安。
三、
这次大地震,最可怕的不是地震,也不是海啸,而是至今仍悬在头上的核泄漏危机。事发半个多月后,日本政府的危机处理受到广泛置疑,美国《纽约时报》指责日本政府对核危机的处理,不是“危机管理”,而是“管理危机”。一再克制的日本媒体也开始不满政府的作法:《朝日新闻》在头版头条刊文《政府的危机管理令人胆战心惊》,批评政府优柔寡断;《读卖新闻》报道称,当初因为国民相信政府核电站安全的说法,致使没有及时避难的居民现时茫然失措。
需知,“核”对日本人是个异乎寻常的恐怖事情,全世界只有日本人遭受过原子弹的袭击,深知核辐射的厉害。美军投到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日本人称之为“原爆”,那阴影至今也没从日本人心灵上完全抹去,原爆文学数十年来始终盛行,井伏鳟二的《黑雨》小说和大江健三郎的《广岛札记》随笔被视为原爆文学的“顶点之作”。这次福岛核电站的爆炸及泄漏,日本从政府到民间都称之为“原爆”,与当年遭受的原子弹袭击完全是一个叫法,这怎能不让日本人心惊胆战!虽然日本也有民众上街进行反核游行,要求菅直人政府下台,但日本社会整体上照旧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
日本不仅是个灾难频发的海岛,还是个能源短缺的国家,经济发达的日本,对能源和矿石的需求量非常大。这个贫乏的孤岛,不得不靠几十座大大小小的核电站为国民生活和企业生产提供电力。他们并非不知道,在这个地震、海啸、火山活跃的土地上大建核设施的风险,但是无柰的孤岛困境,让他们陷入难以自拔的悲哀选择。
日本人的心气很高,他们一直认为大和民族是个优秀品种,应该在地球上发挥重要作用。但是上天对他们不公,让他们人种优秀但生存地域恶劣,他们的灵魂一直活在不服输的挣扎里,他们用尽其力却改变不了命运,于是他们不得不隐忍,“忍者”也成了日本特有的物种。
当下的问题是,日本还会像1923年关东大地震之后那样迅速重建复归元气吗?一些分析家指出,恐怕很难。一来日本人口老化严重,劳动力缺乏活力有限;二来日本的最好发展阶段已过,近二十年一直处于停滞和萧条状态;三来核电站对日本的沉重打击,对日本今后能源利用将造成桎梏。不过,重建的过程,对日本经济将带来促进作用。当然也不能排除日本人骨子里的韧性和不屈格外发力后的再起。。
日本人的悲剧情结甚重,这个民族崇尚以悲为美。日本的许多经典文学和戏剧都是以悲剧结束,比如古典的《忠臣藏》和现代的《失乐园》,都缀着极端的悲剧尾巴。这种人生短暂脆弱,世事瞬变难料的思维,始终贯穿日本人的生命认识。枯山水在日本的地位,不平衡、不对称在日本的流行,都标志着这个大和民族,虽然从人种和文化上与中国有着渊源的历史联系,但是灵魂里,他们与中国民族有着诸多不同,因为他们的生存环境就与中国有着诸多不同。日本人的灵魂最终会归于何处,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