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性格
撰稿人 张剑波
面朝浩瀚大海而生,岛国日本的人民是拥有海一般宽阔的胸襟,还是因为地缘孤立而封闭狭隘,又或者生活在两者的矛盾中?海洋对日本民族性格的塑造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在日本生活了25年的湖南人、早稻田大学讲师张剑波向我们讲述了他的体会。
日本人多半不识海性
二十年前,我和一群日本人出海钓鱼。我生长在与大海无缘的亚欧大陆内地,这是第一次乘船出海。一离开海港,打鱼船立即就在无风三尺浪的大海里漂移不定,我马上就尝到了晕船的滋味。开始还想忍着给中国人挣点面子,但马上就忍不住了,对着海里呕吐不已。
一同出海的日本年轻人都是海边长大的,但个个吐得比我还厉害,连叫“受不了了,快回去”。原来,他们虽是海边长大,但顶多是在海边的海水浴场玩过,都没有出过海。三个中年人是富有经验的渔民,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但不得不把船开回海港。
不少人有种想当然带来的误会,以为类似日本这样的国家是海洋国家,个个都是以海洋为伴,以弄潮为乐的征服海洋的好手。然而,实际上,大多数日本人几乎不接触海洋,对大海也没有多少兴趣,更谈不上适应大海了。
既爱又恨的大海
当然,这不等于海洋对日本,对日本人没有太大的影响。海洋对日本的影响是巨大的。以海鱼为原料的生鱼片、寿司风靡全世界,便是一例。夏天,到海边海水浴是年轻人的至爱,那里会产生无数的爱情故事。近代以前,陆地交通很不方便,日本列岛的物资运输主要靠海运。
大海不仅带来恩惠,也带来困难。海洋的地壳一般不如大陆地壳稳定,因此不少岛国地震频繁,日本便是有名的“地震之国”。大海又容易产生台风,发自大海的台风平均每月一次“光临”或接近日本,使日本人“谈风色变”。去年三月十一日的东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及由此引发的福岛核电站事故更是记忆犹新。无垠的大海、台风、地震、海啸使日本人恐惧大海,对大海肃然起敬。
危险意识一直都有
即使是在传统日本社会,真正出海打鱼的也是少数,从事海运的人就更少了。大多数人是在陆地等待出海者的归来。出海从来都是伴随着危险的,每次都有可能是一去不复回。因此,在几千年漫长的历史中,海洋在日本人的生活里,在日本文化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孤零零站在冰凉的码头,望着茫茫大海,身子快冻僵。你说过,流冰到来之前,你会回到我的身边。天快黑了,眼泪结了冰,海风呼呼叫,海浪打碎了心……
这是一首歌,大意是妻子等待远航的丈夫归来,在严冬里一天又一天跑到昏暗的海岸边,望着茫茫大海,但等不来丈夫的身影,十分凄苦。
我曾在日本人家里生活过几年。住进这家几个月后第一次回国,我走后,这家平时极少表露感情的男主人每到吃饭时就会在我经常坐的位子前把我的筷子摆上,盛一碗饭放着。我后来从女主人那里得知,这是日本家庭的传统习惯,家里有人出海,或去远方经商出差,吃饭时,家里人会把外出的人的全副餐具都摆上,非常郑重,意思是期待出远门的家人平安归来。
日本还有个习惯,吃鱼不能翻身。一条鱼上来,先吃上面的半边,然后用一只手按住鱼头,另一只手用筷子把中间的鱼骨鱼刺与下半边的鱼肉分开,把鱼头鱼骨放到一边,再吃下面的半边。日本人吃鱼非常频繁,却始终遵守这个麻烦的习惯,因为翻鱼让人联想到翻船,不吉利。
狭隘封闭的“岛国根性”
日本人作为海洋民族的自我认识其实非常稀薄,极少有人说自己是海洋民族。反之,
日本人的“岛国”认识、“岛国根性”认识则十分普遍,经常说日本是“岛国”,龟缩在小岛上,用“岛国根性”来说明日本的民族性。
日本有十多万个岛屿,绝大部分是无人岛。总面积三十七万余平方公里,约为中国的二十六分之一。因此,说日本被大海隔离在几个小岛上也并非过于夸张。
大海就像一道万丈高深的监狱之墙,把人们关闭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极端阻碍海内与海外人们的交流。大海是一道比任何铁壁铜墙还要坚固的国境线、民族线,这条线把“你”和“我”划得极端的泾渭分明,不可逾越,很难再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选择。所谓“岛国根性”就是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形成的。
在大海这垛墙里面,人们追求最高度的一致,容不得异类的存在,强制实现高度的同一性、同质性,异质性的东西受到彻底排斥。这种具有高度同一性、同质性的集团在面对“他者”时,或许会表现出高度的团结与一致。
“自己人”和“他人”
但是,这种特质容易导致的一个缺陷就是高度的排他性,并且难以形成、适应宽容与多元。这些便是“岛国根性”的基本特征。
举个例子,岛国日本与大陆中国的一个重大不同是,中国人在识别“自我”与“他者”时,只要对方与自己有相同的部分,如民族、血缘、地缘、亲缘等等,一般就会把对方归纳为“自己人”,而日本人只要对方与自己有不同的部分,就会把对方归纳为“他人”。
我们可以来看两个词:“美籍华人”和“日系美国人”。一个中国人到美国居住并取得美国籍,中国人会称之为“美籍华人”,即虽然取得了美国籍,但仍然是“华人”,是自己人。但一个日本人到美国居住并取得美国籍,就会被日本人称为“日系美国人”,就是说,此人虽然是“日系”,但已经是美国人,不再是自己人了。
近代有大批日本人移民巴西,这些人加上他们的子孙共有一百五十多万人,被称为“日系巴西人”(他们在巴西被称为日本人)。他们回日本工作、定居则叫“在日巴西人”。总之,他们不会被日本人看作是日本人。日本战败后,有一大批日本孩子遗留在中国,中国的老百姓把敌人留下的这些孩子抚养大。这些孩子及他们的子孙不少后来回到了日本,被称为“残留孤儿”、“残留孤儿第二代、第三代”。这些从巴西或中国回到日本的都是日本血统的日本人,但本土的日本人不认同他们,不把他们看作是日本人。日本社会排斥他们,欺凌他们,很难很好地接受他们,容纳他们。许多从巴西回到日本的又不得不回到巴西去。
“残留孤儿第二代、第三代”的犯罪率非常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从小就受到日本社会的排斥与欺凌,日本社会不接受他们,他们只好自己结成小集团,自我安慰,自我保护,联合反抗这个社会,有的因此走上不健康的道路。我曾经与一个出身“残留孤儿第二代”的黑社会头目有过一面之交,当我说到日本社会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是在另外一个环境,他们很可能会选择不同的道路时,这个本来很猖狂的黑老大竟然流下了眼泪,让人感到他们心中有很多的冤屈、苦楚和悔恨。
后记
在与张剑波的对话中,他提到,一方面,海洋带给日本普通民众的是“敬畏”、“岛国根性”、“排他性”,另一方面,尤其是近代,海洋也不断激励着日本精英阶层打破岛国禁锢、走向海洋。从数量上,这些精英可以说微不足道,他们多年来的奔走呼喊也始终无法打动幕府统治者。然而,当欧美诸强的舰船于19世纪50年代最终抵达日本海外,“走向海洋”也成为日本上下无法回避的选择。
在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精英阶层以福泽谕吉、坂本龙马等为代表,无不提倡大力发展海军,而这些主张也得到明治天皇的坚定支持。以此为契机,日本拉开了走向海洋、成为海权国家的大幕。
从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开始,一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日本通过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等,不断向外扩张——往南吞并琉球王国、台湾及其附属岛屿,甚至一度占领了东南亚的大半部分,向北方则获得了北海道、库页岛,一度还占领了西伯利亚的一部分,向西侵占了朝鲜半岛、中国东北,最膨胀时侵占了大半个中国。这种疯狂的扩张持续了大半个世纪。
从某种意义上,今日日本与俄罗斯的北方领土之争、与中国的钓鱼岛之争、与韩国独岛之争,多多少少都有当年扩张留下的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