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辛晔 字冰寒,号思渊堂主人,目前担任纽约市法拉盛图书馆副馆长。他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下了新冠疫情下的纽约散记,现转载其散记之十,悼念纽约作家张兰的“愿天堂也灿烂如春”供阅读。 以下图文均来自思源堂博客 阳光灿烂了一天,又阴雨绵绵了。阴晴交换着折腾纽约人的心情。在疫情之下,人们关注天气,希望老天帮助心情,权当心理养分。匆忙的往日,看到了樱花桃花花红、柳丝萌绿,却未必有空细看花开的过程。今年给了一个弥补的特殊机会。 然而,晴光之下,也并不意味着必定有好消息。实际上,昨天就是如此。晚上,收到几个询问,说,纽约作家张兰,也是以纽约蓝蓝为笔名,撰写「疫情中的纽约人」之作者,是否出事了?并转发了一帖英文报导。震惊之余,用微信问。结果证实,纽约蓝蓝当天上午10点左右,在新泽西李堡遭遇车祸,不幸身亡。文友们在多个微信群,一片哀悼之声。 纽约蓝蓝居住在赫德逊河对岸,华盛顿大桥的那一头。但她实在是纽约文友圈中人。纽约华人写作者,大概有几个团体,各有所承,包括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的分支)、纽约华人作家笔会(世界笔会的一个地方性协会)、北美华文作家协会,和纽约女作家协会。参加者是作家、诗人、写作爱好者,也有互相串门的情形,做活动彼此邀请、鼓气。纽约蓝蓝是女作协的理事。我初次见她,是因为她参与编辑「忆乡坊」网络文学刊物,图书馆新移民服务部邀请她来法拉盛图书馆,和作家张宗子做一个对谈。那天的活动在三楼会议室,服务部总监陈曦介绍了彼此,然后纽约蓝蓝立刻去喊她的先生,一个美国人,告诉他,我是图书馆的谁谁。其实她也是才认识我 ---- 当然,是初次面晤,大概之前也是互相知道的吧?有点记不清楚了。我印象较深的是,她先生很客气地递上一张名片,看见是很厉害的商务界人士。 之后和纽约蓝蓝并无太多往来,除了在图书馆的一些新书发表会上见过几次。有一次,世界日报周刊的记者韩杰计划撰写华裔青少年夏令营的专题报导。我在一个微信群发了消息,询问是否有相关业者愿意接受采访。张兰不久发了消息,告诉,她对一行很了解。她说:「邱馆长,我和朋友从去年开始做艺术夏令营,好像你们想采访这方面的事情?」并把一个链接给了我:「纽约蓝蓝推荐5个顶级艺术夏令营」。后来韩杰采访了她,记得周刊的报导中,有非常详尽的介绍。她是做艺术的,把画家的作品介绍给纽约各界(不止华人圈),而且在培养青少年艺术人才和兴趣方面,施展所长,贡献良多。 「忆乡坊」是二湘创立的(对,就是转发方方日记的作家),几个女作家一起担任编辑,张兰是其中一位。这个文学网站,颇有成就。后来她们决定关闭网站。编辑唐简,也是我们法拉盛诗歌节的成员,对我说,想刊登一篇我的随笔,赶在亿乡坊最后一期。现在想来,也是和忆乡坊的一个文缘,其中包括纽约蓝蓝。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我看了和她的微信通讯,除了关于采访夏令营之事,就是她发了一个消息,请我有空去参加一个艺术展的开幕。那是2018年夏。 新冠病毒疫情到了美国、纽约之后,不少纽约文友开始写「日记」、「散记」。我在一篇中还引用了张兰的一句话。大意是,不要把(文字)的地盘留给谣言,作为勉励。她的疫情日记,我也是每天阅读的,感觉她投入很深,花费了一个记者的心力,因此影响很大。作为疫情纪录者,我们在尽自己的一份力。最近以来,汉语遭到了狙击,为了不被封杀,用了很多借代词语,伤痕累累。没有想到,在疫情逐渐上升的之后,一位用美好的汉语记录世界和人生的作者,被钢铁的重量突然而无情地狙击了!这也是听到张兰去世的消息,更加伤痛的一个原因。 在张兰的最后一篇「疫情中的纽约人」(3月24日)中,她用了一幅图,是她居住的李堡 Fort Lee 的展示牌。而文章中说,「小镇主街上的人很少,车倒不少。」 也许,正因为疫情期间,路上行人少了,车也多了、快了;也许,天气好了,开车人也被风景分散了注意力?在我熟悉的华人中,至今在这次疫情中,纽约蓝蓝是唯一出事的。而事之因却不是病毒本身。但如果说,作为一位纽约疫情的记录者,一位倾情关注疫情的良善者,纽约蓝蓝为抗击和战胜疫情而牺牲了宝贵的生命,应该是恰切的吧?但愿天堂也灿烂如春、烂漫若花。 写疫情散记,我偏向跟着感觉走,是感性的;有关事实,采用正规媒体的归纳,分析尽量符合理性标准。在中国西安的大学同学保良君建议,我多记录一些医生的见闻和分析,以增强医学事实的个性层面。这不是我所擅长的。今天,恰好有这方面的信息。一位,是文友吉安,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教授,心脏科医生。她在繁忙中写疫情笔记,叙述医院严酷现实,也不乏清丽的文笔。征得她同意,我摘录片段,更期望读者去读她的日记本身(请尤其注意吉安笔记的时间,下面的记述不是今天--3/28--的情况,但总体的医疗系统面对的困难是可参看的)。 说到如何保护家人,无论是护士还是医生,我们的内心都带着忧虑。休假前的几周我与先生商量如何保护我们的儿子,父母双双是医生的他比其他人感染的机会大了许多。我们决定分开住,作为心脏科医生的我危险相对小一些,所以儿子跟着我住,先生是家庭医生,诊所里每天都有发烧咳嗽病人,他的危险要大一些,所以他一个人住出去。就这样,一个家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分成了两半。(3月19日) 纽约的感染人数上升到八千了,更多的人还在等待结果。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市立医院的人工呼吸机几乎都要满负荷了。今天纽约州长说,如果市区医院无力治疗市区病人,纽约上州及周边医院会全部动用起来。患病人数一定还会继续增长,医护人员因为没有充分的保护会继续被感染,今天我工作的医院有两位员工被测出感染,还有三十多位在等结果。(3月20日) 昨天我的好友告诉我,她所在的医院,医护人员的感染数字已经超过住院的新冠病人,她的科室已有一半医生或是感染或是因接触感染病人而隔离,即便这样,医院仍然不让医生戴口罩,这还是东岸最著名的藤校医学院中的一所。真的难以明白,为什么一向以科学以逻辑指导行为的医学界居然会如此的迷茫。据说是因为口罩严重缺乏,所以只能把口罩优先让更危险的科室去用。(3月22日) 即便疫情看上去还没有转机,但希望还是有的。昨天的消息,美国医药管理局启用快速信道批准了抗病毒的药物Remdesivir,这个药原来用于抗伊波拉病毒,因为效果不显着而被人遗忘了。但是这个药可能对新冠病毒有效,不过双盲临床试验还在进行中,医药管理局显然破了例,批准此药用于重症病人,而且需要特殊审批。病人医生和医院要办理许多文件,整个流程目前需要四到五天,如果病人符合条件而得到批准,这个药是完全免费的。显然我们有了新的希望,如果这个新药能够显着地减低死亡率,那么新冠病毒无非就是新流感病毒,我们就不再会如此恐惧了。或许这样的希望离我们已经不远了。(3月22日) 另外一位,我并不认识,是法拉盛缅街上长老会医院的医生。曾经担任世界日报记者的朋友朱泽人,就读研究所,是这所医院的义工。他翻译了主管潘欣心医生的一个对话记录(这是3月25日的谈话)。蒙他同意,记录于下: 我(朱泽人)在纽约长老会皇后医院当舒缓治疗志工,3月4日最后一次去,医院还没任何新冠肺炎症状的病人,到现在短短几周,医院已经被新冠病人塞爆。 我整理出她3月25日的谈话摘要翻译成中文,希望大家写感谢函给医疗人员。https://www.geripal.org/2020/03/covid-in-new-york-and-on-front-lines.html (潘欣心是纽约皇后医院老年及缓和医学主治医生,专服务病情难以好转的患者) 皇后医院有535床,以前300床是内科,现在全部病床内科用,因为非急需外科手术已经延后,非内科人员也都被安排要看病患。到今天(3/25),皇后医院有60%的新住院患者是新冠肺炎,他们已验出阳性或是正等待检测结果。 昨天(3/24)急诊室有190个新病人,难以置信,我们没这么多床位让他们等。一个助理护士告诉我,她要看病人还必须先穿过其他病人,挤得像动物园。加护病房和内科加护病房都是新冠肺炎患者,其他病房例如外科加护病房、心脏内科加护病房和心导管插入室,也全都被改成新冠肺炎加护病房。上个周五(3/20),有三分之一病人是新冠肺炎,昨天是49%,今天是60%,照州长葛谟所说每三天增加一倍。 我们缓和医学部已经有医生被验出新冠肺炎,有的是被派去支持医疗服务,这部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们有三个执业护士,其中一个生病,正在等待检测结果。在新冠肺炎部门,他们不想让其他部门的人进入,避免更换和浪费防护装备,只限第一线人员进去。如果有新冠肺炎病人需要舒缓治疗,我们得要用FaceTime或电话沟通。家属同样只能用视讯电话跟病人说话。以前我们都希望家属来医院协助病人定向,避免病人认知能力下降,现在医院采取全面禁止家属探视,如果病人死了,家属没机会说再见。病人被送到太平间之后,也没有殡葬仪式,要直接埋葬或火化,这是悲剧。 加护病房的同仁告诉我,在新冠肺炎病房的人什么年龄都有。有住院医师说每天照顾这些病人很难受,有些30、40岁,这些新冠病人心力衰竭、呼吸衰竭。加护病房已经帮20、30个人插管,但目前只有一、两个人脱离呼吸器。作为缓和治疗医生,我常被问什么时候开始要把病人分诊(到缓和治疗)和重新分配资源?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病床和呼吸器,怎么办?我是老年科医师,我想老人没办法这么容易痊愈,他们会有最高的死亡率。 从2015年,州府已经有一套呼吸器分配准则,以应对流感大爆发,现在这套准则运用的新冠肺炎,所以很清楚要做什么,例如在第几天哪些病人应该测试用呼吸器、哪些被排除、哪些需要立即重新评估看是否有帮助。现在我的医院说要成立分诊委员会,由重症专科医师、道德委员会成员、院牧、病患服务部人员组成,他们会来做分诊决定,不是由个别医师。每个人都觉得这像是给人宣判死刑,但我能说什么呢? 现在只是纽约市疫情大爆发的第三周,情况瞬息万变。一开始我还保持乐观,鼓励其他人,开开玩笑,用点幽默感,寄给他们一些鼓励的话。几天前我和一个急诊室医生聊,他之后写电邮给我说,这是两周以来感觉最好的一天。我问怎么了?他说,和我聊完以就泪崩了,发泄出来好很多。昨天我在传送医院的消息(给媒体)时,我也开始哭,现在是哭哭笑笑。同仁没办法用平常的方法互相照应,医院禁止聚集,得用WebEx和电话开会,会议室最多只能有三或四人,但我们还是尽力而为。例如我们有一个资深护士刚退休,我安排她在开会时打进来,给大家一个惊喜。 我和我先生都很害怕感染新冠,他是急诊室医生,几天前也大哭,看到太多有新冠肺炎症状的病人涌入急诊室。我有两个儿子,他们都在家,因为学校关了,所以他们远距学习。我回家时,都不敢和他们抱抱,我自己很喜欢抱抱,也很喜欢和小孩相处,但现在感觉像有一道墙。我儿子给我看他做的学习计划,上面写早上做个、做那个,例如上课,上社会课、英文课,然后晚上时段,他写「家庭时间」,我看到都.....,天呀,好难过。 我想现在没有哪个州的人可以沾沾自喜,很多地方最终都会爆发疫情。关键在于州府要有领导力,从州长开始,再来有良好的医疗系统沟通与倡议能力,以及每个医院互相支持、经常沟通、有足够设备等等。对于民众来说,有人开玩笑说亚裔抢米、俄国人抢伏特加、美国人抢厕纸,而从老年及缓和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时候更应该要协助家属交流,不管是FaceTime或视讯聊天,因为最后都得保持社交距离很长一段时间。另外,从缓和治疗道德角度来看,我们也会面对下一步要怎么分配资源的问题,谁该获得什么,家属会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答案。 后注:有人通知我潘医生被检测感染新冠肺炎,祝福她早日康复。 听起来确实令人沮丧。总统和州长看到的是大局,他们所通报的,尤其是疫情统计数字、各种资源,应该也是真实的(但矛盾和扯皮也不少)。我想,医生的火线经历和观察、思考,至少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我们要向吉安、潘欣心医生致敬,感谢她们作为医生,作为优秀华人医生的贡献和辛劳。今天,3月28日,希望政府的措施,和第一线作战人员观察,之间的距离在缩小。 从人性的角度,审视这一场人类面对的巨大灾难 ---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的人群受害体和最为惨烈的动员,将是我们活着的人的责任 (唯一欣慰的,是此间每一个人,无论是医生还是记者,作家,不需要做「吹哨人」「送哨人」)。把事实、感受说出来,除了获得及时支持,也是心理健康上自愈、愈人。 2020.3.28 |